“小湄,就到這兒吧?”


    是誰在說話?


    夜來渾噩睜眼,眼皮卻像是有千鈞重,一道刺眼的白光襲來。


    她伸手遮了遮眼前異象。


    是斷崖飛瀑,山澗清鳴。


    是棲梧山。


    正值陽春三月,放眼望去,深紅淺紫,嫩黃老碧。那雪獅毛如白玉,溫潤油亮,在前麵一步三迴頭地走著。


    “不能再陪它一會兒麽?”她聽到自己開口,聲音稚嫩清脆,卻沒由來地失落。


    “咱們已經送了很遠啦......”對方撓了撓頭,有些無奈道,“再往前走,你我就要下山了。”


    “下山?那又如何?”她小臉一揚,顯然不買賬。


    “你忘了師父交代的,一旦進了山下迷瘴,就再也出不來啦......”


    她癟了癟嘴,卻壓不住心頭好奇——


    自打上山已是三載有餘。三年來,她與師父師兄同吃同住,卻未曾再下山看過一眼。師父曾多次告誡二人,山下迷瘴之陣,非武功高強者不可闖。師兄向來將師父的話奉為圭臬,不敢有半點懷疑。可她卻不一樣。她自負學有所成,今非昔比,便偏要闖一闖這迷瘴陣,看看它有多厲害。


    夜來看著那女孩,心底悵然。想她後來孤身負劍,闖這迷瘴陣足足三次,都不得要領,還弄了個遍體鱗傷。不想自己年幼時,竟還有這等勇氣......


    當真是年少無知,便也無畏。


    可她當時卻是這麽做了。


    不僅做了,還拉了個人墊背——


    “師兄,我們好像迷路了......”她小心翼翼地說著,卻不敢抬頭看對方的神色。


    隨即額上一重,她吃痛,捂著額頭輕唿一聲。


    少年指節方才離開她的額頭,無奈道:


    “不是好像,是確實——”


    他手中握著一把木劍,不論他如何揮舞,也撥不開麵前濃霧。兩人隻得前後相攜,跌跌撞撞,在迷瘴中躑躅而行。


    她抬頭,隻能隱隱約約看見麵前人影,連對方神色都看不清晰。那迷瘴太過詭異,若不是對方一直牽著她,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她幾乎以為這路上隻自己一人。


    “你打我作甚?!”


    她揉了揉額頂,也不那麽痛。隻是無端挨了一下,總歸心中憤懣。


    “又不是我要迷路的......”


    她如此說著,心中便委屈起來——


    放歸小獅子的地方,離那迷瘴陣不過半裏。原本她想了個極妙的借口,隻說忘了那小獅子身上還有她的墜飾,要將之追迴來,遂催動輕功,先一步趕來。


    ——其實她隻想來看看,這迷瘴之中究竟有什麽東西,能讓師父三令五申,不許他二人入內。隻是還沒等她踏進幾步,那前路就忽然消失。她心中愈是驚慌,方想返迴,誰知一陣風卷來,那迷瘴就自個兒追上她,將她吞了去......


    她當即嚇得不敢亂動,在原地哇哇大叫,此時倒也不怕責罰了,隻求師兄也好,師父也好,有誰將自己帶出這昏暗之所就是頂好。師兄聞訊,自是追來,卻辨不清她的方位。好在他靈機一動,將那木劍左右一揮,揮了一套滄浪九式後,那迷霧果真消散些許,歪打正著,倒還真讓他尋見自己方位所在。


    兩人蹣跚而行,愈行,那迷霧卻愈濃。她體力自是不如對方,此時行過不知幾裏,已是香汗沾襟,輕喘連連。如此行進,漫無邊際,當真令她腸子都要悔青了。


    “好好好——”對方伸出一隻手來,在她的額間揉了揉,無奈道,“沒人怪你,這總行了吧?”


    “哼。”她登時將臉一揚,鼻尖似是要翹到天上去,“咳咳咳.......”她以為是得意極了,讓口水嗆著,忽然一陣幹咳。


    誰知咳著咳著,忽覺鼻間濕熱,伸手一摸,竟是一團殷紅鮮血。


    “師兄......”她衝對方伸出小手,“好像...流血了......”


    少年大驚,連忙轉過來探查。但他也非大夫,此時卻也不知對方為何會流鼻血。無奈隻得撕下一截袖子,替她止血。


    可這血卻像是怎麽也流不完,不住往外湧著。她又咳了咳,就連那耳根都緩緩淌出些鮮血。


    “小湄!快運功禦毒!”少年像是恍然大悟,忽然將她肩頭一按,迫使她原地坐下。她依照對方所言,盤膝而坐,催動內功,默念心法,這才覺得鼻間血流像是止了些,耳根也不再那麽疼了。


    她覺得此法甚佳,便不知不覺間又運功幾個周天,連身上都隱見風起雲湧之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隨著她運功,周遭迷霧忽然四散而去,在她身邊騰出片空地來。


    “原來這滄浪訣,還有如此用途......”少年在她身邊護法,看到這異象,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什麽妙用?”小姑娘悠悠醒轉,愣愣地看著對方,不明所以。


    夜來輕輕一笑,當時是不知道,才會吃這毒瘴之虧。如今知道了,卻還是要吃這毒瘴之虧——也算是命運作弄。


    七竅生血,神魂離散。


    這滄浪絕滅陣,當真可怖......


    少年篤定地點點頭,將她拉起來道:“小湄,師兄知道怎麽辦了,你跟著師兄,師兄帶你離開這兒。”


    但見他另一隻手憑空一攥,她頓時覺得拉著自己的這隻手也無比炙熱。


    “哎呀——好燙......”她嚇了一跳,將手一抽,卻被對方緊緊攥住。


    “小湄,此時運功,師兄不可一心二用,你一定要跟緊師兄。”


    不知為何,她俏臉有些發熱,心說跟著就跟著,做什麽抓了人家的手不放?


    隻是心中如此想,腳下卻不敢耽擱一步。她亦想快些離開這裏,於是此時也乖巧無比,大氣都不敢出。隻見對方運功之際,濃霧觸之即散。看著這奇景,她難免生出些驚詫——為這詭秘景象,也為師兄那深不可測的武功進境。


    ——原來他平日裏都是藏著掖著,怕是比試的時候也讓著我,才會和我打個平手吧?她如是想著,卻見到對方鼻間竟也湧出血點。


    她眼睛一彎,亦是有些得意——


    “還好還好,也沒比我厲害多少嘛......”


    可身子卻不受控製一般,比心中腹誹先一步行動。她掏出絹帕,當即上前一步。


    “小湄......”對方鼻息極近,不知怎的,少年麵上一燥。


    無奈,他緩緩吐息,暫且收功,任對方在自己臉上胡亂擦抹。


    “啊?”那玉手細細將那血點擦淨,又趁機用帕子在那張俊臉上左右亂抹。


    他不禁失笑道:“小湄,你再如此,師兄明日就要臉上帶著傷去習課了。”


    “哦——”她迴過神來。


    不知何時,對方那泛著溫潤光澤的肌膚上已經隱隱泛紅,差點就擦破了皮......她訕訕一笑,頓時收迴手,裝作無事發生。


    夜來靜靜站在一旁,看著那小姑娘言談舉止,卻兀自一笑。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當時在想些什麽,也知道她何以如此。


    ——其實他這張臉,也算尚佳。


    “走吧,莫要耽擱了。”少年深知這毒瘴的厲害,不敢再停留,當即拉著她繼續前行。忽然一聲野獸低吼之聲傳來,少年將木劍格在身前,警惕不已。


    迷霧雖單薄了些許,卻隻在二人周遭散去。若是有什麽惡禽猛獸在此伺機而動,卻真是防不勝防。


    “師兄,等等......”少年兀自左右戒備,誰知她輕輕拉了拉對方,低聲說道,“好像是小雪的聲音......”


    她話音未落,一頭已有她半個身子那麽高的小獸便當空撲來,直將她撲倒在地。赫然是那頭通體雪白的獅子。


    隻見那雪獅以額頭不住地蹭著她那素白脖頸,親昵不已。


    “小雪......咯咯...好癢......”她自是怕癢,左躲右閃,好容易躲開那雪獅盛情。輕輕安撫著它那碩大頭顱,她心中百感交集。與之僅僅分別半日,自己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待在這迷瘴之中,天地失色,連時間都像是變得極其緩慢——


    “小雪,你來這裏做什麽?”她將小獅子抱在膝前,看了看少年,隻見對方不知如何鼻間又開始淌血,她連忙坐正身子,問道:“師兄,你又流血了?!”


    “沒——”少年麵上莫名閃過一絲慌亂,忽然背過身子,抹了抹臉。


    她不明所以,心底卻暗自思忖,看來不能再耽誤了。饒是不舍,也要與這小家夥在此告別......


    “小雪乖,以後我還會來看你的!”她如此說著,鼻子一酸,眼中又泛起淚花。


    她將那小獅子落在地上,衝它揚了揚手。


    “快走吧!”


    誰知對方卻不買賬,一口咬住她的衣角,將她往前一拽。


    “哎呀!”她猝不及防,險些淩空一摔。少年在旁眼疾手快,登時將她扶穩。


    “吼——”那雪獅在前,鬆嘴迴首,眼中像是歉然,卻又急躁地低吼刨地。


    隻是此時她卻無暇顧及對方了,隻因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少年愣愣地攬著她的身子,鼻間鮮血更是不消停——


    “師兄?”她掏出帕子,那血跡還未幹,如今卻是隻得再用一遭。


    “無事。”對方見狀,趕忙將她素手止住,從中奪過那絹帕,轉過去低聲道,“師兄自己來。”


    “哦......”她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那雪獅極為不耐煩地吼叫一聲,迴過頭來,故技重施。這次倒是輕柔不少,隻用嘴拽著她,她行一步,它便多添一分力氣。


    她如此跟著,漸漸了悟——


    鬼使神差地,她胸中生出豪氣萬丈,頗有領袖風範地喊了一句:


    “小雪,帶路——”


    那小獸一聲長嘶,撒腿就跑。


    她足下不停,催動輕功,這便跟了上去。少年不疑有他,也連忙跟上。


    兩人亦步亦趨,又行了幾裏之遙,直把她累得氣喘難捱。到最後,少年無奈,一把將她丟在背上,背著她追趕這小獸。


    “嘻嘻——”她環著少年的肩頭,在他背上倒是清閑,“師兄竟然追不上小雪!太丟師父他老人家的臉啦!”


    少年聞言,一麵喘氣,一麵苦笑道:“你這小丫頭,竟還說我......唿...你不是走都走不動了麽?!”


    “略略略——”她嬉笑著作了個鬼臉,不再與他爭辯。一低頭,見對方額前淌著汗珠,便有些好奇地湊近。實則,她還未曾見過汗珠是怎麽冒出來的呢!於是她凝神觀察,隻見一滴滴薄汗在他額前匯聚成流,沿著那豐潤下頜緩緩滑落。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


    對方腳下一個不穩,身形一歪,害她差點就摔下來。


    “誒......你看著點路啊!”她穩了穩身子,頓時惱道。


    “小湄,別動了。”少年卻抿了抿唇,無奈迴道。


    “哦——”她怔了怔,以為是對方不舒服,橫豎也說不出什麽玩笑了,兩人遂跟著小獸,又行了一陣。


    終於,雲開霧散,天光清明。


    雪獅自樹枝間隙之中鑽了過去,在對麵吼叫不已。


    少年揮劍挑開麵前枝蔓荊棘,小心翼翼地探過頭去,半晌,又將身子撤了迴來。


    “什麽啊?”她眼波盈盈,好奇不已。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少年聳了聳肩,輕笑道。


    “哼。”她撇了撇嘴,這便學著對方的樣子,將腦袋探了過去。隻是她沒有少年那般高,要踮著腳才能夠到——


    山煙淰淰,瀨石粼粼。花木繁茂,鳥雀離奇。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處岩洞。


    洞前秀芝蘭草,葳蕤生姿。


    當真是一處洞天福地!


    夕光斜照,暮色昏沉。可這光芒卻照不進洞穴——


    這岩洞像是極深了。


    想來是人為修築,經風吹雨打,竟還牢固如初。


    “這......”此情此景,她不由地看癡了。


    在棲梧山待了三年,雖然她也見過奇景無數,可這處風景卻是平生所見,世間罕有。


    誰知她愣神之際,背後那人卻忽然像是和她開了個惡劣玩笑一般,伸手輕輕一推——


    她本就身形不穩,此時背上受力,當即不受控製地朝前一跌,電光石火間,她折下一根樹枝,淩空衝地上一點,借力躍起,在地上滾了一圈,這才穩住身子站定。


    “好你個景明!居然偷襲我!”她鮮少連名帶姓地稱唿對方,看得出來此番是真動怒了。隻是她還未曾消解這怒意,卻忽見對方麵色凜然,手臂發力,像是捏著什麽東西。


    那東西卷曲著身子,不住翻騰,在暮色中也不難分辨——


    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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