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少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卻沒見到美人短暫的歡欣雀躍後,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倘若石溪觀察得仔細些,亦或是這幾日與他們多待些時候,就能看出趙青木的一些不尋常來。


    譬如,她總是一個人在案前怔怔愣神,亦或是獨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


    是夜。


    “顧見春,你睡了嗎?”她開口問道。


    屋子裏的燭火驀然亮起。


    那人很快迴答道:“還未。怎麽了?”


    “你覺得,帝都好玩麽?”月光渺渺,照在她足邊的石階上。她憑空踢了踢石階上的小石子,看著它滾落下去。


    滴滴答答。


    對方有些沉默。


    倒也不覺有無樂趣,隻是因為來帝都三日有餘,卻沒什麽心思賞玩,一時之間自然說不上來。


    “以前我在藏書閣看書之時,時常看到書上寫著什麽‘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什麽‘繡戶夜攢紅燭市, 舞衣晴曳碧天霞’,我就在想啊,帝都如此盛景,若是得見一迴,真是此生無憾了。”


    “嗯。”對方迴道,“那你當是無憾了。”他隱約察覺少女心中有些鬱結,卻不知為何,隻能姑且順著她的話說些什麽。


    “可是我如今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有不甘。”她兀自笑了笑,垂下了長睫。


    “不甘?”


    “你知道麽,昨日我逛到了一尋常醫館,看見外麵坐著一對父子。老人家生了病,可沒錢醫治,也沒錢買藥,於是被醫館‘請’了出來。他那兒子沒有辦法,隻能央求醫館再寬限些時日......”她仿佛想到了那場景,頓了頓,心中有些不忍。


    歲暮天寒,連她都裹了個嚴實,那對父子卻隻著粗布單衣,衣服上還打著幾處補丁。


    可想而知,那得有多冷。


    “然後呢?”對方問道。


    “然後他們遇到了本姑娘啊。本姑娘出手,焉有治不好的道理?”她吸了吸鼻子,故作得意地笑道,“我給了他們一些錢,唔,就是你那日給我的錢袋子。我拿了兩枚銀子給他們,又給了他們一堆丹藥,總之,若是沒什麽大病大災,他們這輩子都夠用了。”


    說到這兒,她突然有些歉然:“對不住,你給我的錢,我用完了......”


    “無妨。”對方想到她不知道錢為何物,自然也沒有什麽奢儉之心,花得快些也是常事。


    “那路邊的人見我給他父子二人錢財,於是紛紛上前來,向我討要,於是我便將錢袋裏的錢用光了......”她搖了搖頭,有些愧疚,“那時人太多了,每個人的眼中都那麽懇切,我一個不留神......”


    “無妨。”對方歎了一口氣,他倒是沒有想到是這個緣由。


    趙青木迴過頭看去,隻見他側著身子,身形在燭火間明滅不已,便是印在這窗上也端著眉目如畫。


    “顧見春。”


    “嗯?”


    “我覺得心裏很不舒服。”她悶悶地說。


    “為什麽呢?”對方問道。


    “今日我路過那裏,遇到他們,於是救了他們。可是明日呢?後日呢?其他人呢?”


    對方不答話。


    “我同那醫館理論,問他們為何見死不救。可他們卻告訴我,這是規矩,若是每個人來看病都不用付錢,那醫館還如何經營?”她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竟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


    本就是這個道理,他心想。可是隻得寬慰她道:“你已經做了你認為對的事,已經無愧於心,這豈非好事?”


    “不是這樣的。”少女搖了搖頭,“今日我也琢磨過來,爹爹為什麽要立下一日隻診一人的規矩。因著求醫之人實在太多,若是每個都看,豈不是要將我來去穀踏平?”


    “卻是如此。”


    “我心中不快,是因為這裏可是帝都,天子腳下,尚且有疾不能醫,那其他地方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每日有那麽多人等不到醫者,就隻能日漸衰微,枯坐等死。如今天冷了,我還有大襖可以禦寒,可是那些人怎麽辦呢?隻會愈發覺得冷,然後有一天,無聲地病死......”


    她聲音中有些許悵然。


    好端端的一樁善事,倒是讓她想出了幾個彎彎繞繞來。若是趙前輩知道,心裏也會寬慰些許吧?


    “這話倒不像你說的。”他無聲地笑了笑。


    “我認識的趙青木,是不會為這種事情而傷懷的。”


    “咦。”她揚了揚眉,“那你認識的趙青木,遇到這種事情會怎麽做啊?”她怪聲說道。


    對方頓了頓,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說道:“那定然是,指著老天說,‘老天爺,你真是不公,且看我將你這些個不公之事一一鏟平!’吧?”他竟學著她的語氣,有模有樣地說了一番。


    趙青木“噗嗤”一聲笑了。


    “我會說這種話麽?!”她佯怒道。


    “若說剛認識你那會兒,可能確是如此。”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畢竟我隻是采了一株藥草,你就從山前追我至山腳。”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她擺了擺手,說道:“休要再提!”臉上卻升起一抹紅霞。


    對方笑道:“好,我不提就是了。”


    這麽一打岔,她的心情倒是沒有那麽沉重了。


    她看了看遠處的山月,有些飄渺。鳥獸南遷,此時庭中竟寂靜無聲,隻餘淺溪溯流,不知通向何處。


    ——不管去向何處,最後終究會匯於帝都之外的永安河中,然後隨著百川一道歸入海裏吧?


    她不禁有些想念來去穀中的時光,永遠都是生機盎然的作派,四時花草不絕,魚鳥相依,雖然清幽,卻不寂寞。


    如今到了九州最是繁華的地界,她竟有些寂寞了。


    “你說,爹爹和蘇決明,此時可還安好?”


    “想必他們此時應是好眠。”對方想了想,說道。


    也是啊,穀中隔絕世事,若是一心隻顧著鑽研醫道,可不就是日出而習,日落而息。


    想她這須臾十六載,亦是如此度過的。


    “顧見春。”


    “嗯?”對方應了一聲。


    她垂下眼眸。不知為何,覺得很安心。


    “你會想家嗎?”


    少女輕聲問道。


    家?他不知道什麽才算是“家”。


    他不知道父母雙全,幾世同堂是怎樣的生活。自打他有記憶開始,就是和那位白須白眉的老人相依為命。老人從不告訴他什麽身世,也不曾說過任何舊事。在棲梧山上,有藏書三千,可唯獨沒有他出生以前的故事。


    老人隻說:“我是放鶴,是你的師父。你是景明,是我的徒弟。”


    說起來,師父好像一直不會老似的。從他還是個孩童之時,再到現在。興許是他已經夠老了,讓人很難再察覺他麵上有沒有多生出一條皺紋,或是頭上有沒有再長出一根白發。


    他不禁心中道了聲罪過,妄議師父他老人家,總歸是不敬。


    於是他搖了搖頭,“不曾。”因為他總覺得,不論何時迴去,那方天地永遠一如初見。


    所以棲梧山,就是“家”麽?


    少女“咦”了一聲,“你不想你師父嗎?”她倒是有些驚訝。


    對方頓了頓,像是在思考。


    怎麽會不想呢。隻是棲梧山封山之後,師父便愈發寡言,他有心想照料,對方卻倔強地事必躬親,無論衣食起居,都不許他插手。就算他發覺,師父的身法已經不如從前。諸如下山挑水,從前興許隻一個須臾的功夫,如今卻要坐在門前歇息一二。


    可老人總是說,練功去吧!便將他打發了去。


    這次下山,老人也不曾交代什麽。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按捺不住心思,再次踏上尋找小湄的路途。


    就像他一直都知道他做過什麽,想做什麽,卻不曾阻止他。


    那日在桑水江上,遇到的那位老者,不亦是師父寫信請他幫忙的麽?


    若是師父真的不聞不問,恐怕他與小湄,都得命喪於此了。


    其實師父也想找到小湄吧?


    師父從來不似他麵上那麽不近人情。


    “或許......想過吧?”他搖了搖頭,像是未可知。


    少女看著他的身影,輕笑了一聲:“顧見春,想了就說想了,沒想就說沒想,哪來那麽多或許?你說我不率直,你自己又能率直幾分?”


    她這話倒無半點譏諷,卻是想調笑對方罷了。


    誰知顧見春卻自嘲道:“你說得對。”


    若是他率直一些,興許老者就將一切都和他說個明白,興許小湄也不會不告而別,興許那日在廟裏,他就能將未能問出口的話說出來。


    他想問,你什麽時候迴棲梧山?


    這倒讓少女有些啞口無言,於是她幹巴巴地說道:“我就是同你開個玩笑,你不要當真。”


    對方不言語,像是沉浸在了某種思緒之中。


    一時無話。


    一般這個人若是不答話,一定是生氣了。她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補救,一陣寒風突然吹過。


    倒是有點冷。


    她遂打了個噴嚏。


    “冷麽?”對方迴神,後知後覺地問道。


    這才想起她已經在窗外坐了多時。


    她搖了搖頭,又想起對方在屋子裏,怎麽看得到?於是抽抽鼻子,開口說道:


    “不冷。隻是方才吹了一陣風,灌了些寒氣。”


    聲音卻有些阻滯。


    對方沉默了須臾。


    “伸手。”


    “啊?”她一迴頭,看見對方將手置於雕窗上。透過窗紗,看不清他的樣貌,隻能隱約看見他那手臂,隻著了單衣。


    想必他已經睡下了,可還是陪自己聊了多時。


    這個人,真是個呆子。


    鬼使神差地,她就將手放了上去。


    一股沁入肺腑的暖意順著窗欞,源源不斷地湧上她的手臂,遊離至四肢百骸,如同和風拂柳麵,孤光一點螢。


    真暖和啊。


    她心思不免有些飄然,對方卻輕輕斥了一聲:“凝神——”


    “喔.......”她不免有些悶悶不樂。連她也說不清這股鬱氣是從何而來,緋煙一般縈繞在心頭,就此揮之不去。


    “你說,陳夫人找到陳莊主了嗎?”讓她凝神,是要她摒除私心雜念,才不會倒施逆行,有損經絡。可她哪裏是閑得住的,此時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不免又想起那對苦情人來。


    “不知。”他答道。


    “唉——”她歎了口氣,感受到那股溫熱,心中有些悵然,“真可憐……”


    “有情燕卻不見雙宿雙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人唏噓的事情了……”


    “嗯。”他應了一聲。


    “陳莊主到最後都沒有說,他到底有沒有做那些壞事。”


    “無論烈刀門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他總歸是順從了萬壽宮。”這一點毋庸置疑。


    “哎呀……這很重要嗎?”趙青木卻反駁道,“如果他不順從,那陳夫人和她大師兄定然是活不長的。烈刀門的慘劇隻會重演,不是麽?”


    “即便如此……”他不讚同地搖了搖頭,“即便如此,也不該用那麽多無辜之人的性命來換一人無虞。”


    “我且問你,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少女反問他。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我自然不屑苟且偷生……”他垂下眼眸。


    “你……”趙青木有些胸悶,“好吧!那我再問你,若是你身邊之人,或者我,為了救你,逼不得已做出什麽壞事,難道你會將我就地正法麽?!”


    這話倒是有些……引喻失義,她一時情急,說話亦沒有經過大腦。


    他想了想,隨後說:“就算是救人,若是你做了什麽壞事,想來我也不會寬恕於你。”


    少女剛想發作,隻聽對方接著說道:“但你畢竟是為了救我,所以我也難辭其咎。若是實在難以兩全,那就讓我以身作則,百死不悔。”


    他確是這麽想的。


    可這番話到了少女的耳裏卻變了個味道。


    這人真傻。


    不知是不是對方傳來的內功見效了,此時她的臉上竟有些發熱。


    “顧見春。”她突然開口問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誰?”


    “你師妹啊。”她想了想,“那個......江姑娘?”


    她突然有了些好奇。


    對方卻驀然收了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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