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門前,繁花似錦。碧玉池邊,樓台輝煌。雖是月夜,可殿中笙歌鼓樂,綿延不絕。舞姬們飄然旋轉,裙擺翻飛,似星隨銀漢,又似雲帶金波,讓一幹朝臣看直了眼。


    “今日立冬,是柔微的壽辰,也是這闊克蘇使節來我永詔覲見的日子。諸位愛卿不必拘謹,今夜晚宴沒有君臣之分,朕與諸位愛卿同樂!”


    那九州獨尊,萬方來朝的永昭帝,此刻正攜著身旁的柔貴妃一同祝酒。這貴妃娘娘生得實在端莊秀麗,即便芳華不再,臉上多了些歲月摧折,也仍然雍容妍貴,別有一番韻味。可惜美雖美,佳人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端是個清姿冷態,媚眼生寒。眾大臣道是尋常,也不敢把目光停在這位美人麵上,紛紛舉杯同慶,說著些恭祝永昭王朝繁華昌盛,千秋萬代的吉祥話。


    “都說永昭吾皇英明睿智,氣度恢弘。今日小王終於得以一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倍感榮光。”


    一位異族形容的男人聞聲,舉著金樽,站起來說道。隻見他烏發濃密卻蓬鬆卷翹,長睫如羽翼開闔,風情難禁。他那雙淺碧色的眼睛好似貓兒,中間瞳仁卻細小如粒,讓人無端感到有些危險。而那雙眼睛此刻卻笑意盎然,就好像春泉湧動,好不魅惑。幾位舞女受不得他灼熱的目光,也紛紛朝他側目。


    這便是闊克蘇國派來的使者,亦是闊克蘇的王子。王子說,他的名字太難記,於是給自己取了一個中原名字,叫千泉。


    “千泉王子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本宮敬你。”謝景之率先迴應,雖然千泉是對永昭帝說話,可闊克蘇的地位卻遠遠不夠永昭王朝的皇帝親自迴答。於是謝景之身為太子,隻得接過話來。


    那貓兒似的眼睛轉了過來,眯起眼睛打量起這位永昭的太子。謝景之也不避讓,便站在那兒讓他仔細看了一番。不多時,這位千泉便眼睛一彎,又笑了起來。“小王聽人說起這位永昭的太子殿下,都說是品貌非凡,才思德行頗有永昭皇帝之風。如今看來,傳言果真不假。”


    此話一出,殿上氣氛頓時有些凝滯。這幾年來,太子的勢力如日中天,“堪比皇帝”這句話可不是什麽好話。說者有沒有心未可知,聽者定然會細想。隻見永昭帝眼睛眯了眯,一旁的柔貴妃美眸一轉,剛想開口說些什麽,那老狐狸摸著柔貴妃的柔荑,輕輕拍了拍,他那布滿溝壑細紋的手卻和柔貴妃那細嫩如脂玉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沒有人敢多言半句。於是柔貴妃隻得打住,麵色微沉地坐了迴去。


    謝景之聞言,眸光動了動,迴以一笑,頗為沉穩地說道:“素聞千泉王子慧心妙舌,巧言善辯,如今看來,傳言也的確不假。”


    眾大臣都點了點頭,這太子殿下四兩撥千斤的手段倒是愈發高明了。隻是平白地惹了這千泉王子不快,幾位平日裏太子的幕僚亦有些憂心。近年來君上雖然年歲已高,但身子卻一向硬朗,未曾有什麽讓賢之意。君上賢明,太子高潔,這本該是父子齊心,安邦定國的好事,可太子的勢力日漸龐大,卻讓君上反而生了猜忌之心。一山不容二虎,於是君上竟有意無意地扶持那位掌上明珠,致使她漸漸囂張跋扈起來。君臣離心離德,江山社稷危矣,父子兩兩生厭,實在不是國家之幸。好在今日夜宴那位京華殿下稱病,沒能趕上這場麵,否則定然會添上一把火來。


    正想著,千泉突然開口道:“太子殿下真是說笑了。小王這舌頭再厲害,也比不上太子殿下將活城說成死城的本事。”一時間除卻歌舞之聲,殿上寂靜一片。誰都知道,這是在說太子殿下二十四歲時率兵鎮壓眾部族叛亂的事情。彼時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連下三城,將塔城,蘇魯拜,乃至如今正在蠢蠢欲動的大宛邊城一道收複。唯獨闊克蘇仍然占著永昭邊城,負隅頑抗,頻頻殺害漢人平民向他示威。最終太子殿下衝冠一怒,說了句“屠城。”便將闊克蘇邊寨皆是血洗了一遍。此事震驚朝野,文臣史家皆對其口誅筆伐,讓當時還是皇子的太子殿下險些入獄。最終是京華公主出麵求情才保下他。永昭帝為此允諾關外十年無賦,廣開商路,這才平息了各部落的怒火。可如今這千泉王子有意提起,眾人知道這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紛紛想著太子殿下要如何應對。


    隻見謝景之溫和一笑,說道:“千泉王子,如此良辰吉日,若是說這些,恐怕不太合適啊。”


    “殿下說得是。”千泉亦不是個莽撞之人,連忙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真是抱歉,擾了吾皇與各位大人的興致。小王自罰三杯,自罰三杯!”他那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又笑了起來,蕩出一池碧波春意。眾人一看兩人皆落座,金座上的那位也並未再開口,便隻得接著攀談勸酒。


    哪知這千泉王子便是落了席,也沒能安分片刻,直勾勾地盯著一旁斟酒的宮女。那羽翼般的長睫不住地撩動著,直將她看得有些麵紅耳赤,酒盞落滿後就要退去。而這位主兒顯然不打算放過她,長臂一勾,便將宮女的腰肢帶到了自個兒懷裏。那宮女哪見過這等陣仗,登時慌得要站起身來,可對方卻偏偏將她圈著,不讓她找到身體的平衡。就這樣掙紮之中,手中的酒壺“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琉璃酒壺哪經得起這一摔,頃刻間便碎了一地。


    鼓歇琴絕。


    眾人紛紛望了過來。


    那永昭帝何等精明,一早就注意到了這邊的動作。隻是他闊克蘇畢竟是西域僅次於大宛的鄰國,遂不能說如大宛人一般孔武有力,驍勇善戰,國庫卻十分充盈。闊克蘇人人皆精於生意往來,五年以來,單是每年免去的賦稅就足以養活永昭一個州的人。這次闊克蘇突然派王子為使者前來,便是要商量這賦稅之事。他們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知道賦稅讓永昭眼紅,永昭帝早晚會按耐不住發兵進攻闊克蘇。遂賣個好處,讓永昭帝少些惦記。兩邊都心知肚明,於是永昭帝也不便壞了顏麵,隻得按下不表。誰知他變本加厲,竟到了這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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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睜眼時,蘇決明已是神清氣爽,不知為何,身子中竟有連綿不絕的力氣。


    旁邊一芊芊素手正在翻著書。


    他轉了轉頭,是個女子。這姑娘瞳如秋水,長睫微顫,眉宇間生著一絲春愁。看上去和顧見春差不多大,卻還梳著少女發飾,想來尚未婚配。


    女子一麵翻閱著書,一麵忍不住點著頭,無聲讚歎。他定睛一看,是他蘇家的醫書。他麵色一沉,就要搶過來。哪知女子“咦”了一聲,避開他的手,足間輕巧地點地轉了一圈,白衣翻飛,香風陣陣,霎是好看。


    “你醒了呀。”女子站定說道,聲音不驕不躁,自如泉水悠悠,安撫人心。


    他不答話,隻說:“那是我的書,不許你偷看。”


    女子笑笑,揚了揚手中的書:“此書甚是巧妙,借我看幾日可好?”


    他有些無言,心說你不是都不問自取了,何必多此一舉。


    女子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道:“我未經允許就擅自動你的書,若是被父親知道,便得受一番責備。但我實在心癢,便先看了,現在再問你,你一定不忍心我受罰吧?”


    好一通歪理!是她偷閱醫書在先,如今討迴來。倒是顯得他不近人情。蘇決明不怒反笑,他向來恣意,斷然是個不會憐香惜玉的主兒,於是說道:“你受不受罰,同我有什麽幹係?拿來!”他伸手便要討迴來。


    女子一雙杏眼登時有些委屈,於是“哦”了一聲,倒也知進退,便乖乖遞了迴來。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書,左右檢查了一番,便放迴自己的書箱裏。


    “你千萬不要同父親說這件事哦。”她有些不放心,悶悶地開口道。


    “好吧。”看她這麽乖覺,蘇決明也是個見好就收的。一通折騰,他想清楚了自己為何在這兒。想必定然是受人照拂,日後免不了還要打交道。不知他昏了多久,這女子守在這兒,也是辛苦。這麽一想,他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隻得開口:“你是誰?這是何處?還有一人呢?”他接連問道。


    “你問了這麽多問題,叫我先迴答哪一個啊?”女子撇了撇嘴,卻老老實實迴答道:“這是來去穀,我是來去穀的人,你說的那人我不知道。”


    問了等於沒問。他也不好再打聽人家閨名,徑直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外麵正是飛瀑重山,亂紅迷野。他遮了遮眼,感到夕暉有些耀目。“哎我說,你才醒來,別亂跑啊。”女子反應過來,便要來捉他的脈,他連忙一躲,腳步竟然十分輕盈,這一退便飄出了房門。


    後邊有人笑道:“木兒,不得無禮。”


    身前的女子正打算追上來,一聽這話,頓時硬生生止住步子,喚了聲:“爹。”便乖巧地站在了原地。


    來人一襲青灰布衣,已至中年,走路卻穩健生力,端得是個儒雅隨和的麵相。他抬眼一看,劍客便緊隨其側,亦是向這邊走來。


    劍客看見他,便問道:“醒了?感覺怎麽樣?”


    他搖搖頭:“無事了。”


    那布衣男子笑著說道:“你看,我便說。他好著呢。”他抖了抖袖子,“如此你可是放心了?”


    顧見春有些不信:“前輩不再診一診麽?來時他分明虛弱成那個樣子,如今怎會短短幾個時辰就恢複如初?”


    “顧小友,你當知我規矩。”男子虛撚了一把不存在的胡須,說道:“我來去穀一日隻看一人,隻診一次脈。如今他完好無損,我又已經做了我應做之事,便不要再為難我啦。”


    顧見春還要說點什麽,女子突然開口說道:“顧見春,既然爹爹說了,你便不用擔心。方才他睡著時我也看了,未瞧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劍客隻得點了點頭,“如此便多謝前輩和趙小姐了。”


    “什麽趙小姐啊?都和你說了,叫我趙青木。來來迴迴這麽多禮數,真是麻煩得緊。”女子撅了撅嘴。顧見春苦笑了一下,有些無奈。


    “木兒。”男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便立刻噤聲。顧見春看了看蘇決明,看他並沒有什麽大礙,於是便向他介紹這兩人。


    “這位是來去穀的趙巧拙趙前輩。這位是趙前輩的愛女,趙…趙青木趙小姐。”劍客頓了頓,“那時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將你帶到此處。本想著你還要幾日才醒,我便與前輩上山一趟。誰知你這會兒就醒了,倒是正能趕上晚飯。”


    蘇決明行了一禮,他的身份早在進穀時便為顧見春所道,因此幾人倒也沒有再多寒暄。


    “唉。”趙巧拙與顧見春經年未見,一時間有許多事可談。二人在前說起話來,蘇決明和趙青木卻在後麵慢慢走著。趙青木歎了一口氣。蘇決明不搭理她。


    “誒,蘇決明,顧見春平日裏都帶你去些什麽地方?有沒有遇到什麽好玩的事啊?”趙青木有些悶得慌,於是便沒話找話起來。


    蘇決明想了想,一路上沒遇過幾天安穩日子,皆是兇險萬分,不知道這算不算什麽“談資”。自然是不算。他思忖一番,索性搖了搖頭。


    “唉。怎麽一個不說話,兩個還是不說話。你知道我在這穀裏整日看醫書,采藥,都快要悶出病來了!”趙青木長歎一聲,“究竟什麽時候能讓我出去看看啊?”


    “待你把藏書閣的醫書都看完,便能出去了。”突然,前麵飄來一句話。正是那趙巧拙聽到愛女歎息,轉頭說道。


    顧見春輕笑了一聲:“若是看完,趙小姐這青絲怕是要變白發了。”


    可見藏書閣的書實在是很多。


    幾人說說笑笑,便是蟬鳴漸起,日落月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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