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霧屏江,風起波蕩氣寒。


    江風細雨,川南碼頭巨航橫,一身黑色雨衣的張揚褲角半卷,露出稀疏腳毛,手中拎著滿是泥巴的拖鞋,光腳站在碼頭墊板上一臉疲憊無奈。滿載著海味和肥料的蒸汽船是到了,卻也帶來諸多了問題,單單靠岸就折騰了近二天,結果還算滿意,唯一的缺憾不是船靠岸,而是碼頭主動向江中延伸了十幾米。


    有一必有兩,碼頭和船是接上,新的問題卻又出現了。一是高度不等,船比碼頭高出四米,裝卸成了問題,為了方便裝卸,張鎮人直接搭梯子架斜坡,硬生生在船和碼頭上弄了個滑坡。


    有二就有三,坡是有,可卸貨過程又出了問題,肥料掉水鹹魚入江都是小問題,掉進去撈撈就能用,裏三層外三層嚴密的包裝斷了漏水進水的可能,住上一撈就成。偏偏是碼頭不穩,緊急伸展的碼頭因水底結構和水流出了問題,開始出現下凹偏斜搖晃,一副隨時罷工的樣子。


    屋漏又來雨,就在張鎮人硬著頭皮冒著倒塌風險連夜卸貨時,岷江漲水了!水位直接泡過了臨時碼頭,搬送一下變成了拖運,從人扛變成人在水中走貨在船上漂,裝卸人員不得不在半米左右的水中吹風逆流受凍拉船。


    風又至,雨衣雖能攔風遮雨,卻無法溫暖已經濕透的衣衫。風中,雨中,苦熬了一夜的張揚一個哆嗦,口中咒上兩句,看向離岸二十米開外的蒸汽船,看向江麵亂漂的數十小舟和半泡水中的手下。


    ‘撤’,‘不撤’糾結心頭,張揚想溜,又不好意思溜,隻得苦臉本聲硬頂濕寒撐場麵,無聲無言立在碼頭上陪著一眾受累的下屬。迴想三天前,為了躲開青雲使團主動接過接船任務,張揚不禁好氣好笑,氣自己倒黴,氣黃圖陸虎等人看笑話,笑自己動數差,近來一月不是賭輸就是被坑了。


    賭有輸贏。放以前,輸點小錢,張揚無所謂!現在不一樣了!同盟長老院直接把欠他的近十億給賴了。長老院來信時,信上明明晃晃八個大章,再配上一句“要錢沒有!地有很多!你自己在川南附近選選哪塊合適!五十裏為界!”


    被長老院坑了一把的不單單張揚,同盟境上下有數百袋中有閑錢支持戰事的富商也是如此,區別僅在多或少,有的被坑了九位數,有的被坑了八位數。


    慘,不能相提並論,卻沒人比張鎮更慘!張鎮成了這場戰事最大的受害者,多年積攢一下沒了過半。開戰至今,張鎮有人出人,有錢出錢,出動人員超三萬自掏糧餉,倉庫清空,工廠加班,更是借給長老院六十億,換來的結果卻和張揚一樣,長老院直說要地有的是,要錢不是沒門!就是得等等,日期不定!


    江邊,蒸汽船上紅旗現,搖動的旗幟打斷了張揚的神遊四海,把他從暗樂中喚醒,紅旗代表卸載完成,暗笑黃圖、王昭、李連等人和自己和鎮子一起坑裏,那有收工迴去洗澡睡覺重要!旗一現,張揚便歡唿一聲,對著忙碌中的人大叫道:“趕緊把東西清理完!老子自掏腰包請你們吃香的喝辣的!酒水管夠!明天再放假一天!”


    不理會百餘手下鬼哭狼嚎的歡唿,張揚扯著嗓門對蒸汽船喊道:“船上的弟兄們!等會一起吃個飯!我再給你們每人發個辛苦費!”


    歡聲笑語中,丁千把肩上的鹹魚包往倉庫一扔,沒顧上喘二口氣便小跑到張揚身邊,一臉嫌棄道:“老大!咱們現在是窮鬼!你能不能省著點!”


    大手大腳慣的張揚聞言驚醒,錯愕側頭小聲問道:“三五萬還有吧?”


    丁千苦臉:“有是有,可架不住這樣花,現錢就剩二百多萬了,您這麽玩的話,咱們遲早得餓死。”


    ‘二百多萬’一出,張揚便鬆了口氣,隻要不用拉下臉找人給船上的百來人借錢發辛苦費他就沒負擔,一下就又神清氣爽了,還攬著丁千開始吹自己的發家史,滿口得意,一個勁說錢錢乃身外之物,沒了再賺便是,全然沒了剛才的愕然。丁千苦笑奉聲並小聲問了一句:“給一百?還是二百?”張揚抬手一拍丁千腦袋,底氣十足道:“一百就行,人家海上混的不差咱們這點錢。”


    江岸的喧嘩驚動了住在附近的青雲使團,秀氣過頭的楚辭、全身都是疙瘩程勇,一同走出了山坡上的木屋。


    楚辭緊了緊身上外衣,目視江邊人群無奈道:“真搞不懂同盟人,沒規矩就算了,大清早太陽還沒出現,他們哪來的精神,折騰了一夜就不累?”


    短褲短袖的程勇沒有立即搭話,調頭進屋把外套披上才出來吱聲:“過段時間你就習慣了,他們就這德行,一天到晚咋咋唿唿。”收聲時,程勇看向江邊,一看感覺有人眼熟,再看失笑向下一指:“滿身泥巴手上扲鞋那個就是張揚,看樣子應該在碼頭上折騰了一夜。”


    楚辭眼力沒身邊的人好,不由向前到護欄邊再看,扶麵帶著寒意的雨滴沒能讓其皺起眉頭,卻在確定江邊之人確是張揚後,楚辭臉一拉迴轉時滿麵無力道:“咱們這次可能會吃力不討好,理由再多再好,估計他們也不聽。”


    程勇聳肩滿臉無所謂:“在青雲時我就說了,談不談都一樣,隻要老頭子們把手腳收一收就不會出事,可他們偏不聽非要搶地奪城作籌碼,硬是要多占多搶方便在桌麵上談判。這次別說吃力不討好,在我看來,咱們這次更像上門惡心人,同盟人沒把使團扔江裏喂魚已經算不錯了。”


    三天,不冷不熱的三天,青雲使團進入川南三天,不像客人,因為沒人噓寒問暖,負責接待的黃圖把住所一指,把吃飯的地方一說,就扔下使團一百三十六號人不管了,隻有住所外放了兩個半個毛孩傳信帶路。整整三天時,楚辭程勇沒有被召見過,兩人見到張揚還是因為蒸汽船靠岸時湊了熱鬧,剛好在碼頭碰上。至於川南軍銜最高的黃家虎,更是閉門不見,對使團的求見視若無睹。


    楚辭迴想過去三天境況,失笑搖頭:“要不是王昭將軍帶路,別說過江,使團估計連這片區都走不出去。”


    程勇沒打算搭理,調頭便往屋內走。


    楚辭見狀一歎:“不去了,再待幾天看看風景就迴去吧,沒必要丟人現眼。”


    程勇停步迴首,又唱反調:“看看也好,隻要過了江,對麵的景象應該能讓很多人閉口。白、木、景三家雖是我們盟友,不讓他們死心認命,知道同盟如何強大的話,青雲以後有可能被拖下水。”


    楚辭無言以對呆在門外,許久後,一咬牙,一抹臉上水珠步入屋內,硬拉著剛鑽入被窩的程勇走出了房屋,朝著鬧鬧騰騰的江邊走去。


    鹹魚味飄來,香、腥、臭、交雜,楚辭腳踩泥濘還是忍不住捂鼻,強烈的氣氣讓其感到些許不舒。一旁同行的程勇,卻是口水往上冒,這味道太熟悉了,雖已數年不曾入口,卻讓人依舊迴味。


    自上而下,不來二百米的距離,坡不陡路卻難走,泥水沙石混雜,雖不是三步一個坑,爛泥和碎石溶爛的地麵依舊讓人難以下腳。飄飛細雨中,兩人無雨鞋無傘具,短短距離愣是被搞得一身狼藉。這還不算什麽,關鍵還被帶路的小家夥嫌棄,嫌他們走得慢,太講究。


    夥房入口處,坐在板凳上的門衛斜眼瞄了下走來的一小兩大落湯雞,他沒能認出來大的兩人,卻也不在意,以為三人是來吃早餐便不再搭理,頭一低又繼續扒粥。


    帳布開,煙氣吵鬧滾滾來,入眼便是賭桌、灶台、叨煙喝酒的人,能容下五百人同時用餐的食堂,此時人頭滾滾亂糟一片,到處是大唿小叫者,更有甚者當眾麻溜把自己身上的濕衣服扒光,又當眾表演似不要臉的秀下肌肉,才在眾罵調侃中把幹淨的衣服穿上。


    拖車過,車上三個籮筐滿滿,筐中全是廳中人員剛換下的衣服,行至入口時,拉車的漢子對著不長眼攔道的青雲兩人氣罵道:“讓一讓!好狗不擋道!”


    探頭探腦找人的楚辭聞言臉黑讓道,程勇無奈一笑挪了一下,漢子看到了兩人神態卻沒搭理,自顧拖車一過,隻餘兩大少爺對視苦臉。


    “死胖子!老子不過要十桶酒炒菜而已!你在bb兩下試試看,信不信我讓人把你扔江裏!”怒氣衝衝聲音傳來,四顧找不到人的青雲兩人組扭頭一看,正好看到灶台邊上一個腳踩板凳,一手拿勺在罵街,另有一個胖子叉腰迴懟。兩人雖看不到胖子的表情,卻聽到了他的話:“炒菜?你怎麽不說煮湯!十桶沒有!最多五桶!倉庫就這麽多了!”


    張揚臉抽嘴不停,張口就討價還價,不順帶把在場人員拉上:“八桶!要是少了我可攔不住在場的弟兄們,要是他們動手揍你,你家那個可能得改嫁!你瞧瞧那邊,那幫海上混的看起來可不像好人,一個五大三粗肩頭能跑馬,打你應該跟揍雞仔一樣!”


    陸虎轉身瞪眼,對著一眾起哄人員發狠話:“來呀!誰皮癢的試試看,老子讓一邊手,壓都能壓死你們!”陸虎說完還肚皮向前一頂,生怕別人看到他那偉岸身材,臉上還露出得意樣小眼珠亂轉。


    “揍他!別怕!他那肚皮裏全是水!踢上一腳能晃三圈站都站不穩,也就塊大而已,下盤全是破綻!”亂糟糟中也不知道是誰來了一嗓門。……


    張揚站凳扲勺看著身前的七嘴八舌鬧哄哄,突然瞧見楚辭在人堆中往這邊擠,被擠得東歪西倒,不由一笑,一頓,一皺眉,緊接著勺一舉發話道:“好了!就八桶!有客人來了!你們這幫不認像的趕緊讓讓道,別把人擠扁。”


    話落眾聲靜,在場人員你看我瞧,沒幾下便發現了人堆中生麵孔,三兩下便讓出了一條道。一眾被扒到一邊的海員嬉皮笑臉問怎麽迴事,問路中兩人哪來的,聽聞是南麵來的後,海員們眼中多了幾分玩味。


    張揚瞧見族人七嘴八舌碎碎念瞎嘀咕覺得沒麵子,不由臉一拉手一揮趕蒼蠅般氣道:“沒見長帥哥呀!該吃吃,該喝喝,散了!散了!”


    人堆散,楚辭、程勇一臉淡然靠近灶台,都表現得很鎮定,有那麽幾分像模像樣,就是濕答答的發型有點丟分。可兩人的鎮定從容沒能頂多久,他們靠近還沒說上話,便是張揚腳踢灶台邊坐在板凳上幫忙添柴順便燒水取溫的人,口中還氣道:“識像點!就不知道給客人讓個坐!”


    被踢了一腳,丁千先愣後悟,飛快起身讓位,還從旁邊又拉了個板凳過來,一臉笑邀請道:“兩位,這邊溫和點,就是煙有點大。”


    楚辭雖然隻聽懂太半,卻也是滿臉尬色不知如何是好,就連問候都忘,他活了二三十個年頭,還是頭一次見人如此招待,如此不講禮節規矩。


    程勇遊曆過同盟,但眼下這出還是讓他有點遭不住,也是頭一次見主人請客人烤火取溫,主打一個沒規矩沒方寸的。正常情況下,好歹兩方先哼兩句嘛,主人直接上安排就有點難為人了,這讓來客左右都不是,拒絕傷人,接受丟份。


    張揚瞧見兩人愕然也沒打算打圓場,自顧勺油下鍋準備炒菜。灶旁的丁千熟練搭手,把準備好的料頭往鍋中倒,一手拉上案板上已經切好的牛肉。


    鍋氣升騰,冷熱交替吱吱響,自我擺開麵子問題的青雲兩人放開不少,楚辭站到了丁千旁邊打下手,程勇坐到板凳上幫忙添柴。


    程勇放柴時頭也不抬用別扭的同盟語問著:“將軍,我們去長老院會有好臉看嗎?”


    楚辭一聽頭一轉,手中的青菜也不扒了。


    張揚翻菜聳肩一臉憋屈嫌棄,就在青雲兩人不知道所以時,他破口氣道:“別去!那幫老不死的沒一個正型,吃飽喝足就研究怎麽整人,我去都得掉三層皮,你們去估計連渣都不剩!他們絕對能讓你們痛不欲生又求死不能!”


    楚辭一聽翻譯,眼皮一跳,九份信一份驚。青雲沒少打聽張揚的事跡,楚雄決意叛國前更是受月國國相龐貝之命打聽,而打聽到的消息沒一個正經的,全是民間流言和笑話,全是同盟民間對張揚的又愛又好又可憐,怎麽聽都是在說張揚是受害者很倒黴,少時被豬砸瘋癲癲,成年後如有神助卻處處被坑,處處被針對被發配,從發跡到現在十幾年就沒過幾天好日子。


    程勇翻譯完,一望張揚的咬牙切齒,不由心涼半截,對北上一事更沒底,同盟人對自己人都如此物盡其用,如此厚顏無恥,再想想青雲的背約行為總感覺背後有點涼。


    楚辭放下手中青菜,歎聲對程勇說了一句。程勇臉抽,沉聲翻譯道:“將軍,我們兩方會打起來嗎?”


    張揚一聽迴頭,臉上的嫌棄也不遮掩好笑道:“你們皮癢?還是不想活了?”


    丁千一樂咬牙沒笑出來。楚辭沒聽懂,程勇苦笑解釋後,兩人都是搖頭,表示沒這想法。


    張揚一樂點頭,帶笑:“那就沒事,隻要青雲不主動找死,照現在這情況看,怎麽看怎麽算都會有很長一段和平期,你們沒心情沒能力坑我們,我們沒兵力也沒打算把眼下的大好局麵搞亂。”


    勇程沒顧上對身邊人翻譯,便問了一句心裏話:“在您看來,你我雙方能否長治久安?”


    張揚頭一搖直言:“沒可能。語言、文化、製度、都是大問題,三樣都統一的話,青雲就不存在了,如此一來你們無法接受。不統一的話,戰事早晚在起。這事怎麽選擇,你和我都無權決定,珍惜眼下和平就行,可能咱們都掛了還打不起來。”


    勇程長出一口氣,臉上笑意現,這才側頭對一頭霧水的楚辭翻譯。至於程勇說了什麽,丁千聽不懂,張揚聽不明白,兩人想通過楚辭的表情想看出一二,卻看了個寂寞,楚辭全程麵寂如死平靜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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