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這是元慶二十五年的第二場雪,紛紛揚揚,落得天地皆清白。


    但小雷動無心欣賞雪景。


    相比雪景,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昏暗的、不算寬敞的洞穴內,小雷動小心翼翼,用匕首鋒銳匕刃切開白毛鼠精皮與肉之間的粘連。


    最後,孩子一手抓住雪白皮毛,一手抓緊白毛鼠精脖頸,驟然發力,‘撕拉’一聲,好似脫衣裳般,將皮毛從白毛鼠精身上扯了下來。


    將柔軟的皮毛內裏貼在小臉蛋上,感受著那種溫暖,小雷動笑得很開心。


    被剝了皮毛的白毛鼠精還未死,隻是被小雷動掰斷纖細四肢,縱使劇烈掙紮,也絕無脫逃可能。


    沒了皮毛,白毛鼠精的內裏,完整呈現在小雷動眼前。孩子技術挺好,剝皮過程中未在白毛鼠精身上留下哪怕一絲傷口。


    所以是沒血流出來的。


    白毛鼠精膜是淡淡的灰白色,白色多一些,灰色少一些。膜下是深紅的,摻雜暗紫色,還有一些青色的血、肉、肌等。


    小雷動放下漸漸失溫的皮毛,再次拿起匕首,按照慣例,孩子接下來要剖出白毛鼠精的心髒。


    然後看著跳動中的心髒,一點點歸於平靜。


    旋即還會挖出其餘髒腑,包括眼睛。


    小雷動就想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在支撐著這隻白毛鼠精。


    這東西,到底藏在白毛鼠精身體哪個地方?


    支撐白毛鼠精活蹦亂跳,給予了白毛鼠精能自主散發並長久保持溫度,能令白毛鼠精心髒激烈跳動的那個東西,到底藏去了哪裏?


    為何找了這麽久,還是見不到一丁點蛛絲馬跡?


    正準備用匕尖劃開白毛鼠精心口位置的小雷動,似是察覺什麽,忽然扭頭。


    洞口,不知何時,佇立著一道修長黑影。


    身影青年模樣,兩邊嘴角微微向下,證明他不苟言笑,至少不經常笑,神情冰冷,漆瞳漠然。


    小雷動確信自己沒見過這人,洞穴外積雪那麽厚,走來竟沒發出一點腳步聲。


    “你誰啊?”


    小雷動稚聲稚氣問道。


    韓香骨:“你明明可以手起刀落,利索殺死這隻白毛鼠精的,為何要虐殺?”


    小雷動:“我不能讓它快點死去,因為我在找一樣東西。”


    韓香骨:“你在找什麽?”


    小雷動:“我也不知道怎麽描容……”


    韓香骨:“是描述,和形容,描容不是一個詞。”


    小雷動:“對對,我不知道怎麽述形,就這隻白毛鼠精,有了那個東西以後,上躥下跳的,蹦蹦跳跳的,沒了那個東西以後,就……沒了,變得和石頭一樣。”


    韓香骨:“我知道那個東西在哪兒。”


    小雷動驚喜:“真的嘛大哥哥,那你可以告訴我嗎?”


    韓香骨:“把你手裏的匕首給我,然後你代替那隻白毛鼠精,乖乖躺在地上,我把那個東西取出來,讓你好好看一看。”


    朱九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習慣湊合。


    現在太平、雪娘、小旋風都迴來了,還有了小雷動,於是便在洞窟裏點燃數十上百根蠟燭。


    驅散洞窟內亙古長存的黑暗。


    豬皇也來了,不僅帶著醬牛肉、豬頭肉、油炸花生米等熟食,還有烈酒與紅泥小火爐。


    進入洞窟第一眼,豬皇便將目光投向雪娘,“果然!昨天還清清爽爽的鼻子,今兒怎得總能聞見一股子令人作嘔的騷味!”


    雪娘麵色如常,反譏道:“多吃點,你瘦下來更醜。”


    “哼~”


    豬皇冷哼一聲,看也不看朱九陰與懷裏的小旋風一眼,“韓太平呢?湘繡縣時與本皇推杯換盞,勾肩搭背,還曾歃血為盟,認本皇作結義大哥,怎麽迴來不先看我?!”


    朱九陰放下旱煙杆,看著豬皇拎著的紅泥小火爐,突然來了興致,“豬皇,你且去鎮裏,買兩塊豆腐和一些鹹菜,酸菜也行。”


    豬皇:“你把本皇當什麽了?跑腿小弟?本皇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山常務副山主!”


    朱九陰拔去葫蘆塞子,淺酌一口宮廷玉液酒。


    豬皇聳動鼻翼,酒香沁人心脾,眼睛瞬間變得綠油油。


    “主人,隻要豆腐和鹹菜、酸菜嗎?燒雞、烤鴨要不要也買點?”


    朱九陰:“不用,快去快迴。”


    “得嘞!”


    朱九陰以為太平教訓小雷動用不了多長時間,豈料直至翌日早晨一大一小兩個徒兒才迴來。


    小雷動是被太平揪著後脖頸拎迴來的。


    一看到正在收拾昨夜沒吃完的半鍋鹹菜滾豆腐的朱九陰時,小雷動便激烈掙紮。


    逃出太平魔爪後,邁動兩條小短腿,一頭撞進朱九陰懷中,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般嚎啕大哭。


    “師……師父,他……他……這個……這個人他……”


    朱九陰介紹道:“動兒,這是你三師兄,姓韓,名香骨,字太平。”


    小雷動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刹那偃旗息鼓。


    “小師弟,以後要乖乖的,聽師父話。”


    太平衝小雷動笑了笑,縮在朱九陰懷中的孩子冷不丁狠狠打了個寒顫,聲若細蚊道:“動兒會乖乖聽三師兄的話。”


    朱九陰很好奇,豬皇、雪娘、小旋風更好奇,沒人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總之從那夜後,小雷動再也沒虐殺過任何活物,每次見到太平總會將小腦袋埋進朱九陰懷裏,連看都不敢看。


    很長一段時間,夢裏都會大喊大叫著‘三師兄,動兒錯了,別殺我!啊啊啊!’


    朱九陰猜測,太平對小雷動,大概率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太平天生性冷,整個周山,也就在意朱九陰這個做師父的,外帶長期陪伴的雪娘與小旋風。


    至於素未謀麵的大師兄阿飛,隻見過兩麵的二師姐蒼雪,還有小雷動這個小師弟,包括豬皇,根本沒有絲毫情感上的羈絆。


    對於小雷動的教育問題,朱九陰與豬皇下不了手,太平卻可以。


    轉眼已是魏國元慶二十五年的除夕。


    周山難得熱鬧。


    一大早太平便帶著雪娘、小旋風出去采買肉蔬、春聯、燈籠、門神等物件。


    雪娘本打算叫上小雷動一起,可孩子說什麽也不願撒開朱九陰的手。


    簡單吃過午膳後,豬皇牽著小雷動,去往籬笆院大掃除。


    陳家小院的重任,則落到了太平與雪娘肩上。


    至於朱九陰,躺在屋簷下的藤椅上,愜意品茗曬太陽,懷中是大貓似打著唿嚕的小旋風。


    夜幕降臨。


    年夜飯是豬皇一人做的,將太平和雪娘都轟出了灶屋。


    “豬食都比你們做的飯菜可口!今夜本皇讓你們長長見識,什麽才叫珍饈美味!”


    悉心照顧小雷動這麽多年,豬皇確實鍛煉出來了。


    一大桌年夜飯,相當豐盛,色香味俱全,饒是一向與豬皇不對眼的雪娘都吃了不少。


    作為周山徒,小雷動是有自己位置的,可不敢坐太平旁邊,一直往朱九陰懷裏鑽。


    一頓年夜飯,吃了快一個時辰。


    雪娘負責收拾碗筷,豬皇照顧小雷動,小旋風本想跟著朱九陰,卻被留在屋裏。


    陳家小院正屋屋脊上,小旋風帶迴來的禦酒,被太平猛猛灌下一大口。


    “師父。”


    將葫蘆遞給朱九陰後,太平打開話匣子。


    “師父,這可能是徒兒這輩子,陪師父吃得最後一頓年夜飯了。”


    寒風吹起太平發絲,他一雙眼眸內,倒映著清平鎮的千百家燈火。


    “徒兒會在正月初七離開,太平計,徒兒製定的千秋大計,第一個要推翻的政權,便是魏國趙氏皇族!”


    朱九陰早已猜測到,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此時此刻,親耳聽太平一字一句說出,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心理準備,做得並不夠多、不夠足。


    太平計、千秋大計……原來太平想要推翻的,從不僅僅隻是一個魏國。


    一統仙罡?!


    多麽不切實際的鏡中花、水中月?


    “師父,周遊列國二十載,徒兒這雙眼睛看到的,比以往更多。”


    “下層階級的老百姓於水深火熱中苦苦掙紮,上層階級的權貴高高在上飄在天空。”


    “士族老爺一頓普普通通的早膳,吃掉的可能就是尋常百姓家一年的口糧。”


    “門閥公子哥豢養的狗,富家千金小姐精養的貓,狗吃的和貓吃的,比之老百姓的年夜飯更豐盛、更美味。”


    “下層階級窮盡想象,即使做夢,毫無桎梏束縛肆意去幻想,也絕對想象不到鍾鳴鼎食之家的日常,究竟是多麽奢靡。”


    “師父,徒兒怨恨的,從不是百姓窮而權貴富。百姓窮,一日兩餐隻吃窩窩頭醃鹹菜也能活,權貴富,餐餐山珍海味也不會讓他們長命百歲。”


    “徒兒怨恨的,是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永無止境的壓榨、剝削、奴役!”


    太平胸腔劇烈起伏著,表明此刻他的內心,驚濤駭浪。


    “周遊列國之旅,徒兒曾看見跋扈子弟縱馬鬧市,胯下烈馬馬蹄將四五歲的女童活活踐踏而死。”


    “也曾看見門閥小姐出行,路人隻因多看兩眼,便被侍從當眾挖出眼珠。”


    “各朝律法都強調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真他媽就將底層老百姓當傻子一樣糊弄!”


    反複深唿吸,太平強壓翻湧情緒,繼續道:“師父,徒兒更曾看見權貴老爺們,聚眾淫樂……比小雷動還小的孩子。”


    “甚至於一些頂尖權貴,聚眾品嚐用豆蔻年華少女……做出來的佳肴。”


    “師父,你想象不到,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些掌控權力的人,究竟能做出怎樣慘絕人寰、泯滅人性的事!”


    “這種事,徒兒見到了太多太多!”


    “這個世道,崩壞了!”


    “醃臢事如夜空繁星,不盡啊!!”


    “師父,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這是那夜太平對朱九陰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便是燦爛整個夜幕的火樹銀花。


    關於魏國元慶二十年除夕夜的煙花,後來朱九陰不怎麽記得了。


    隻是太平那番話,往後很長歲月,朱九陰仍能清晰迴憶起來。


    ——


    元慶二十六年,正月初七,太平要離開了。


    陳家小院,朱九陰、太平、豬皇、雪娘、小旋風,還有小雷動都在。


    太平笑盈盈看著小雷動,“小師弟,要不要陪師兄去周山外的天地玩耍?”


    小雷動頃刻如一隻炸毛的小貓,喉嚨滾動,瘋狂吞咽口水,腦袋搖的宛若撥浪鼓。


    太平伸手摸了摸孩子腦瓜子,“要好好聽師父與豬皇叔的話,否則,師兄會為了你……迴來!”


    小雷動小小身子標槍般站的筆直,渾身肌肉繃緊,接受太平撫摸。


    朱九陰看向雪娘肩頭的小旋風,“你是留在周山,還是跟著太平?”


    小旋風:“主人,有些鼠鼠血裏有風,注定漂泊。”


    朱九陰笑笑,又看向雪娘:“太平和小旋風就拜托你了,你自己也要……保重。”


    雪娘鄭重點頭,“主人放心。”


    朱九陰實在難以放心,想了想,解下懸佩腰間的燭照殘劍,遞給雪娘。


    “極道神兵,以你現在陰仙境巔峰修為,勉強可打出一擊。”


    “短時間內強行打出第二擊,會將你一身氣血吞噬殆盡,會死的。”


    “所以,不到生死存亡關頭,不得打出極道神威!切記!”


    雪娘小心翼翼接過殘劍,問道:“會不會被敵人搶了?”


    朱九陰:“不會。”


    “即使被搶了,極道神兵也會自主飛迴周山,無人可阻。”


    太平看在眼裏,眼底天生的冰冷,消融了一些。


    朱九陰最後看向屋簷下,躺在藤椅上的豬皇。


    豬皇先是發出打鼾聲,隨即緩緩閉眼。


    日上三竿時,朱九陰牽著小雷動的小手,將太平、雪娘、小旋風一直送到鎮口牌坊樓下。


    “師父,迴了。”


    已走出很遠的太平迴頭衝朱九陰揮手。


    “師父,終有一天,我的名字會傳迴清平鎮!終有一天,我韓太平的名字,會響徹人間!”


    朱九陰一直望著,直至一人一蛇一鼠的背影,徹底消失也未收迴目光。


    小雷動撓了撓朱九陰掌心,“師父,三師兄啥時候迴來啊?”


    朱九陰低頭捏了捏孩子肉嘟嘟的臉蛋,“怎麽,你師兄還沒走出太行山脈就想他了?”


    小雷動搖搖頭,“我想知道三師兄啥時候迴來,屆時動兒讓墨玄哥哥帶我迴北齊。”


    “他是真的要殺我!動兒一點也不喜歡三師兄!”


    朱九陰安慰道:“放心,你三師兄也一點不喜歡你。”


    太平一語成讖。


    後來,朱九陰與這個三徒兒,真的再也沒能吃過一頓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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