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地方瓦罐墳是呈倒下狀的,罐口朝前,方便砌磚,卻也方便老人逃出來。


    有的地方瓦罐墳是呈佇立狀的,罐口朝天,不方便砌磚,老人卻也絕難逃出。


    張朱給老娘挖的瓦罐墳,罐口是朝天的。


    狹窄逼仄的空間內,極昏暗,老太太癡癡抬頭,透過罐口望著藍的通透的天空。


    伏靈十七年,五月十九。


    老太太等啊等,等啊等,直至烈陽高懸天心,才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娘,吃飯了。”


    罐口突然長出一顆腦袋。


    張朱將兩個窩窩頭遞了進來。


    老太太早已饑腸轆轆,一手一個窩窩頭,用牙床艱難嚼食。


    瓦罐墳外,張朱用鐵鍬鏟了一些土。


    再拎起茶壺倒了一些水,加以攪拌後,塗抹在罐口。


    最後拿起一塊青磚,壓在黃泥上。


    “兒啊,我乖孫醒了嗎?”


    “沒呢。”


    “太平那孩子是否還在祖宅住著?”


    “住著呢。”


    “村裏可還安寧?”


    “昨兒趙武氏家的雞丟了,說是王齊氏偷的,兩人站在自家院門口,對罵了好些個時辰。”


    聽著兒子滔滔不絕,老太太臉龐上滿是笑意。


    “娘,把夜壺給我。”


    倒掉食殘之物後,張朱輕聲道:“娘,時辰不早了,一會還得下地,我先走了。”


    老太太:“好,下山慢點,明兒早些來。”


    仿佛一隻鳥兒被關在籠子裏。


    偏偏鳥籠還被黑布罩著。


    周遭沒有一點聲音。


    老太太迴憶著過往,有時笑容滿麵,有時忿忿不平,有時黯然神傷。


    一天一頓飯,一塊磚。


    轉眼之間,五天過去了。


    張家小孫仍未有絲毫蘇醒跡象。


    “那老不死的,到底什麽時候死?!”


    朱虹撫摸著小兒子煞白如紙的小臉,咬牙切齒道:“都說了讓你把罐口弄小一點。”


    “一天一塊磚,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把罐口封上?!”


    五月二十七。


    夜。


    張朱也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根長槍,拎著破槍上了山。


    月上中天時。


    張朱來到瓦罐墳旁。


    借著月光,男人看清,墳內熟睡老娘如嬰兒一樣蜷縮成一團。


    張朱將長槍高高舉起。


    被男人磨了許久的槍頭,在月光映照下閃爍霜雪一樣的寒芒。


    看著老娘那張樹皮一樣的臉。


    看著滿頭霜雪一樣的頭發。


    男人握槍手臂劇烈顫抖。


    一顆顆滾燙淚珠,狠狠摔落瓦罐罐身上。


    男人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瓦罐墳內。


    聽著兒子迅速遠去的腳步聲。


    老人輕輕閉著的眼睛眼角處,滲出渾濁濕潤。


    淚水滑過褶皺肌膚。


    似濁水流過開裂的黃土地。


    ——


    五月二十八日,韓香骨未看到張朱上山。


    五月二十九亦如此。


    五月三十,韓香骨拎著食盒上了山。


    瓦罐山上,密密麻麻全是瓦罐墳。


    韓香骨尋了許久,才找到張家那口。


    “張奶奶。”


    韓香骨趴在罐口,見到罐內老太太躺在地上,極其虛弱。


    還見到罐內四周土壁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抓撓痕跡。


    而老奶奶十指指甲縫內,全是黃土。


    “太……太平。”


    老太太掙紮著坐起身來。


    韓香骨趕忙打開食盒,將滿碗尚溫熱的粟米粥遞了進去。


    喝了粟米粥,吃了兩個韓香骨剛蒸的窩窩頭,老太太精神頭總算好了一些。


    沒有提及兒子張朱。


    老太太隻是問了小孫有沒有醒來。


    從朝陽初升聊到大日開始西斜,老太太才戀戀不舍催促韓香骨下山。


    往後數日,韓香骨代替張朱,每日都來給老太太送飯。


    一天兩頓,風雨無阻。


    ——


    六月初九。


    看著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的小兒子。


    朱虹指著張朱臉破口大罵道:“你個窩囊廢,兒子與那老不死的孰輕孰重,你拎不清嗎?”


    “你閉著眼,咬咬牙,拿槍捅上十來下不就得了?!”


    “非要餓死!”


    “現在可倒好,那姓韓的少年一天兩頓,送的比你還勤。”


    “你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在床上?”


    “當真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張朱,持黃銅旱煙杆的手微微顫抖,


    道:“等那少年迴來,我去說說。”


    ——


    日薄西山時。


    韓香骨拎著食盒迴了村。


    剛推開張家祖宅院門,便看到張朱蹲在正屋屋簷下。


    “太平,別送了,算張叔求你了。”


    韓香骨沉默了一小會,道:“現在送你小兒子去縣上找大夫,孩子還可活。”


    “你真信那什麽南華老仙之言,是張奶奶給你們張家帶來了黴運?是張奶奶導致你小兒子一直昏迷不醒?”


    “小子!”


    張朱噌的一聲站起,怒視韓香骨,厲聲嗬斥道:“不許冒犯於吉老神仙!”


    談話不歡而散。


    六月初十,韓香骨照例送飯。


    六月十一。


    天光微亮之際。


    先是一聲巨大咣當,隨即張家祖宅東廂房門被急促拍響。


    “太平,是我,你郭叔,快開開門。”


    嘎吱聲中。


    韓香骨拉開房門。


    瞬間狂風裹挾雨水灌進屋內。


    睡眼惺忪的韓香骨立刻清醒。


    “郭叔,怎麽了?”


    被雨水澆成落湯雞的郭省,看著眼前一臉疑惑之色的少年,


    看著少年被曬黑的粗糙皮膚,即使再不忍心,還是於歎息聲中開口道:“太平……你,去地裏看看吧。”


    兩刻鍾後。


    韓香骨站在自家地裏,看著那一棵棵根莖暴露於地麵的粟米苗,如一尊石像般沉默矗立。


    仍由冰冷雨水澆濕薄衫。


    少年身後,郭省死死捏著拳頭。


    別人或許不知,但郭省最清楚。


    為了這五畝土地,少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第一次鋤草,然後第二次鋤地播種。


    第三次鋤草、拔莠苗。


    第四次鋤草。


    常常天不亮就下地,夜幕降臨才借著月光迴家。


    皮膚被曬黑,蛻了一層又一層皮。


    手上被摸出水泡、血泡。


    幾乎養孩子一樣種出的莊稼,一夜之間,被人一苗不留,全部連根拔起。


    對老百姓而言,這就是要人性命。


    韓香骨蹲下身子,伸手撿起一株已長至尺許高的幼苗。


    一股從未有過,即使親眼目睹韓家被滿門抄斬時,也未有過的深沉絕望感,如一隻大手,狠狠扼住韓香骨咽喉。


    少年快要窒息。


    ——


    ps:解釋一下,麥子呈金黃時,說明熟了,需要趕緊收割。


    但凡老天爺不賞臉,下場雨,雨後天晴,麥子會迅速發芽、發黴,對老百姓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好麥子一斤一毛錢,發黴的麥子,白送都沒人要。


    另外,瓦罐墳是咱們國家的。


    小日子的好像是祭山神。


    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小日子那邊有祭山神的習俗,咱們也有。


    但眾所周知,小日子資源匱乏,祭山神得有祭禮吧。


    牛羊豬狗舍不得殺,那咋辦呢?


    就把上了年紀吃閑飯的家裏老人,背進山裏,要麽被野獸吃了,要麽活活餓死。


    要是老人敢跑,結局就是直接扔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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