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一隅。


    營帳內殘燭昏黃。


    李家少年盤坐被褥上,從包袱裏摸出一塊又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銀錠。


    將雪花銀錠壘作小山狀。


    營帳門簾忽然被掀開。


    瞬間瘋狂灌進來的濃烈血腥氣,仿佛滔天血浪洶湧激蕩,將小小營帳吞沒。


    臉色煞白如紙,以至於連嘴唇都沒有絲毫血色的李亭,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掌,衝魔性蒼雪遞出一塊銀錠。


    “王……王芝姐姐,給你,全給你!”


    營帳門口,手持雙刀的血瞳少女麵無表情。


    “別怨我,王芝姐姐。”


    “那可是統帥三軍的鎮北王啊。”


    “下令屠絕龍城四十餘萬百姓,連眼都不眨一下。”


    “他讓我下毒,讓我向你遞出最後一刀。”


    “我能怎麽辦?王芝姐姐,像我這樣的人,我沒有選擇啊!”


    魔性蒼雪緩緩將雙刀歸鞘。


    少年不由長舒一口氣。


    將所有銀錠重新放進包袱後。


    少年起身。


    慢慢行至少女身前,遞出包袱。


    魔性蒼雪輕搖臻首。


    “對……對不起,王芝姐姐。”


    “謝……謝謝~”


    懷抱包袱,少年與少女擦肩而過。


    走在滿地破碎屍體中,少年每一腳都小心翼翼。


    血肉模糊的屍體,血淋淋的殘肢斷臂,還有被斬斷、崩裂成碎刃的鋼刀、戰矛。


    每一腳,少年都屏氣凝神。


    裸露在外的肌膚冒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總感覺後背涼颼颼,有些發麻,生怕少女突然暴起。


    ‘王芝姐姐真是好人呐。’


    ‘我那樣對她,她卻還肯饒我性命。’


    ‘近五千兩白銀,從今往後,我要好好活著。’


    少年步伐越來越快,軍營正門近在咫尺。


    驀地噗嗤一聲。


    少年身形立刻僵在原地。


    微微低頭。


    少年隻見一隻貫穿胸膛的血色手掌。


    掌間赫然握著一顆猶在跳動的心髒。


    “這是……我的心髒嗎~”


    “我還以為……會是黑色的~”


    魔性蒼雪緩緩抽出手掌。


    少年先是撲通一聲跪伏於地。


    包袱摔下,銀錠滾落一地。


    旋即麵朝下重重撲倒。


    魔性蒼雪驟然發力。


    砰的一聲,掌中心髒炸成漫天血沫。


    少女抬眸,血瞳遠望三裏外,城頭上的那襲白衣。


    ——


    秋風吹起男人纖塵不染的白色綢衣。


    被魔性蒼雪殺了數萬,逃了數萬,已是光杆司令的趙恆,神情間沒有憤怒、陰狠,更沒有一絲一毫畏懼,有的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靜。


    “丫頭。”


    豬皇看向登上城頭的魔性蒼雪,詢問道:“沒受傷吧?”


    少女搖搖頭,兩顆猩紅血瞳一眨不眨盯著趙恆。


    “王芝姑娘。”


    趙恆輕語道:“你可知我為何要殺你?”


    不等少女迴話,趙恆搶先道:“因為素國國師嚴世鬆看中了你的仙血。”


    “因為你可為我魏國北境帶來長達四十年的太平。”


    “我欲闖嘉峪關龍城,取嚴世鬆性命。”


    魔性蒼雪眸光陰森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趙恆笑了笑,道:“你不是我敵手。”


    “王芝姑娘與豬皇道友,聯手也敵我不過。”


    看著男人猶如兩方黑淵的深邃漆瞳,魔性蒼雪下意識握住雙刀刀柄。


    豬皇踏出一步,多出少女半個身位,一副如臨大敵的摸樣。


    沉默良久後。


    魔性蒼雪開口道:“豬皇叔叔,看著他死!”


    言罷,轉身躍下城頭。


    “丫頭,你要去哪兒?”


    “殺絕逃兵!”


    ——


    迴到王府後,趙恆遣散府上仆人、丫鬟等所有活人。


    隨即端著一盤月餅,拎著一壇酒,兩個酒碗,帶著豬皇來到後花園。


    兩人剛剛坐於石凳上,野望平原方向,便傳來聲聲號角。


    “嚴世鬆消息還真靈通。”


    “此刻龍城城防猶如紙糊。”


    趙恆拍走泥封,給自己和豬皇倒了滿滿兩碗酒。


    “人生末路不獨酌,可謂幸哉,來,豬皇道友。”


    “唉~”


    豬皇不禁歎息。


    因為眼前男人,自己死於素國國師嚴世鬆之手。


    丫頭和雪娘好像也死了一次。


    如此血仇,豬皇竟發現自己對男人生不出半點恨意,太他娘奇怪了。


    不,是荒誕~


    兩人各自端起酒碗。


    趙恆當先一飲而盡。


    豬皇:“你這酒裏,不會有十香軟筋散吧?”


    趙恆微微一笑,沒說有,也沒說沒有。


    以防萬一,豬皇還是放下酒碗。


    趙恆拿了一個月餅,小心掰成兩瓣。


    “知我中秋不會迴來,娘子提前為我打的月餅,沒毒。”


    豬皇接過,整半塊塞進血盆大口,吭哧吭哧。


    “甜掉牙了,這放了多少糖啊。”


    趙恆小口小口吃著,“娘子不喜甜食,卻喜歡做。”


    “綠豆糕、紅豆糕、桂花糕、月餅、豆沙包等等。”


    “甚至做饅頭,和麵的時候還會往麵粉裏放糖。”


    “唉~”


    趙恆輕歎一口氣,“其實,我娘子特別討厭甜食,更不喜歡做。”


    豬皇沉默了一小會,道:“如果昨兒,我與丫頭沒迴來。”


    “你與嚴世鬆交易失敗,國戰繼續。”


    “麵對十三萬餘失去理智的將士,你會怎麽辦?”


    “丫頭燃燒仙血,勉強天人,亦殺的他們丟盔棄甲。”


    “你乃貨真價實的陰仙,莫說十三萬,即使二十三萬、三十三萬,也不是你之敵手。”


    趙恆將最後一口月餅塞進嘴裏,又拿了一個。


    “數次死而複生,消磨著他們的人性。”


    “他們內心對於生命的敬畏,對於律法、規則,已無比漠視。”


    “自王芝姑娘六月初五第一次複生,我便沒想過讓三軍十三萬餘兵卒活著迴去。”


    “魏國本就不安穩,放他們迴去,無異於放虎歸山。”


    豬皇:“你是真狠!”


    ——


    拿起最後一個月餅,看著上麵烙印的‘團圓’二字,趙恆不禁失神。


    “活著心累,又不想死,人啊,還真是奇怪~”


    與豬皇分著吃完最後一個月餅。


    男人抱起酒壇,咕嘟咕嘟痛飲完人生最後一壇酒。


    “吃飽喝足,該上路了~”


    ——


    伏靈十四年,八月十七。


    旭日東升。


    龍城北城牆。


    城頭上,自素國方向吹來的秋風,吹起趙恆衣衫烏發飄舞。


    男人靜靜望著野望平原上的肅殺軍陣。


    “百廢待興、走向繁榮、階級固化,上升通道關閉。”


    “最後民怨沸騰,官吏隻知貪攬錢財,貴族隻知風花雪月。”


    “要麽被敵國亡國滅種,要麽壓迫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百姓組建起義軍,推翻廟堂殘暴統治。”


    “古今往來,王朝覆滅,不外乎這兩種原因。”


    “我有心改變這一切,可惜當今聖上受九龍奪嫡影響,嚴禁皇親國戚入廟堂。”


    “廟堂那些個文官,唉~”


    趙恆眯眼望著東升的火紅烈陽。


    輕聲道:“絕大多數王朝,都會在生死危機關頭迎來一次中興。”


    “我希望魏國也一樣。”


    “我堅信那個帶著使命而來的人,一定會拯救魏國於水火。”


    最後迴頭望了一眼魏國山河。


    趙恆便縱身躍下巍峨城牆。


    明媚陽光中,腰懸長劍,兩鬢霜白的男人一步一步,緩緩行至素國軍陣前。


    “嚴世鬆,魏國伏靈十四年八月十七,魏國俠客趙恆取你項上人頭!”


    驚雷般的話音猶未落下。


    男人腳掌便狠狠一踏。


    大地震顫,素國浩浩蕩蕩的軍陣霎時騷亂。


    轟鳴聲中,男人修長身形如一顆白色彗星,轟然砸向嘉峪關風城。


    拒風關龍城。


    城頭上,豬皇不禁衝男人渺小的背影豎起一根大拇指。


    輕吐一字。


    “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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