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下葬那天,蒼雪記得天空下著很大很大的雨。


    蒼家幾位本家侄兒牽著馬,推著車,馬車上拉著一口很大很大的柏木棺材。


    本家幾位侄女哭聲淒厲。


    穿麻戴孝的小屁孩於雨中上躥下跳,跑來跑去,活像一隻歡喜雀躍的白色鳥兒。


    屈易清沒哭,蒼雪也沒哭。


    直至黑棺入了葬坑。


    直至葬坑成了微微隆起的墳包。


    女孩還處於不知所措的懵逼狀態。


    就好似前一刻還高掛天心的太陽,下一刻突然就落山了。


    女孩明白太陽永遠也不會升起了,卻還固執等待著翌日的降臨。


    義父死後,小屁孩不再睡懶覺。


    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床,站在蒼家主臥房門口,兩隻小手插著腰,稚聲稚氣衝屋裏喊道:“易清子,快快起床,小爺要餓死啦。”


    每天的晌午,小屁孩都會躺在後院青石井旁的幹草堆上,或是唿唿大睡,或是翹著二郎腿,眯眼看頭頂的老槐樹葉。


    有時會學著大人模樣,老氣橫秋來上一句,“兒啊,井邊潮,迴屋睡去。”


    在變成稚嫩童音,“知道啦蒼瀾子。”


    後來,義母將那堆幹草抱走喂了馬。


    那天小屁孩哭的撕心裂肺,幾度暈厥過去。


    ……


    自打義父死後很長一段時間,義母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做飯時,隻炒了一碗菜,女人會將半罐子細鹽全倒進去。


    飯桌上,齁鹹要死的小屁孩會學著義父模樣,重重拍桌,罵一句‘你個敗家娘們’。


    往往這個時候,義母總是身子一顫,隨即怔怔盯著小屁孩。


    眼眶裏的淚水,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往桌上落。


    每當夜幕降臨,義母定會借著月色跑到義父墳前。


    好幾次蒼雪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後頭。


    義母先是對著義父的墳包自言自語,然後便是笑。


    有時輕笑,有時開懷大笑。


    可到了最後,笑聲總會變成哭聲。


    有時肩膀微顫,小聲抽泣。


    有時像受盡委屈的小孩子,嚎啕大哭。


    ……


    時間一天天過去。


    伏靈三年孟夏,四月十七。


    長留村五十來戶人家,十室九空,全部逃荒去了。


    自伏靈二年六月那場大雨過後,老天爺滴雨未降,片雪未落。


    太陽毒辣。


    蒼雪和蒼雨並排坐於蒼家院門檻上,腳下趴著旺財、來福兩條蔫了吧唧的大狗。


    馬圈裏,屈易清往兩口馬槽裏分別倒進草料和井水。


    “娘,非要全賣掉嗎?留下一個也好啊。”


    小屁孩不舍道。


    “這三頭畜牲,一天能喝咱們娘仨十天的水量,養不起啊。”


    男人離世還不到一年,女人卻仿佛蒼老了十歲還多。


    兩鬢霜白,眼角爬滿了魚尾紋。


    “兒子,想要什麽,娘從鎮上迴來給你買。”


    小屁孩認真思考了一會,道:“娘,我想要一柄劍。”


    “娘給你買個錘子和鑿子,你要不要把方圓百裏的大山全給挖穿?”


    “你呢。”


    女人瞥了蒼雪一眼,“你想要什麽?”


    女孩搖搖頭,“娘,我啥也不要。”


    “嗬,”


    屈易清冷笑一聲,“那敢情好。”


    女人是四月十七走的,四月十九深夜迴來的。


    四月二十日,蒼雪早早起床。


    卻見床頭放著一套新衣裳,一雙刺繡鴛鴦的新鞋。


    還有兩根用來綁頭發的大紅色綢帶。


    ……


    伏靈三年仲夏,五月二十四日。


    蒼家私井之水徹底幹涸,隻剩濕泥。


    朝陽初升之際,屈易清牽著老黃牛,木板車上拉著幾隻戲箱,還有鍋碗瓢盆。


    蒼雨騎在老黃牛背上,樂嗬的像個傻子。


    畢竟小屁孩生下來五年,從未離開過村子,連桐丘鎮都沒去過。


    蒼雪粗布麻衫草鞋,新衣裳新鞋舍不得穿,跟在牛車後頭,一步三迴頭。


    行至村頭老柳樹下。


    屈易清、蒼雪,還有小屁孩,俱是迴頭望去。


    家家戶戶,破敗荒涼。


    娘仨是最後離村的一戶。


    “娘,咱們還會迴來嗎?”


    女孩眼眶通紅道。


    “會的。”


    女人罕見摸了摸女孩小腦袋,“或許明年,或許後年。”


    “或許三五年,或許八九年。”


    “總之,一定會迴來的。”


    小屁孩補充道:“娘會迴來的,姐姐也會迴來的,我也是。”


    女人笑了笑,道:“小雨說的對。”


    “咱娘仨定會一個不落,全迴來。”


    “雪兒,小雨,一定要記得,這裏才是家。”


    ……


    距長留村約莫兩三地裏的山林間。


    娘仨來到蒼家祖墳前。


    蒼瀾墳包左手邊還有兩座新墳。


    是旺財和來福的。


    畜生豈配與人葬?


    更何況祖墳。


    但屈易清還真就這麽做了。


    沒人知道為什麽。


    蒼雪猜,或許是義母怕義父自個一人於陰曹地府孤獨寂寥。


    也沒人知道旺財和來福是怎麽死的,為何死於同一天。


    半個月前,等娘仨找到旺財和來福時,兩條大狗乖巧趴於義父墓碑前,早就咽了氣。


    義母說,旺財和來福是同一條大狗生下的,被蒼雪和蒼雨爺爺抱迴來時還沒斷奶。


    是陪著義父一起長大的。


    “看著威風凜凜,實則膽小如鼠。”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


    埋旺財和來福那天,義母如是說。


    早不死,應該是義父離世那幾天。


    晚不死,應該是指義母剛下定決心,準備逃荒。


    蒼雪能猜到義母是咋想的,卻猜不透旺財和來福。


    ……


    陽光穿透幹蔫的樹葉,灑落林間。


    “旺財,來福,這些紙錢,還有金元寶,拿著在陰曹地府多買些好吃的。”


    “把自己吃的飽飽的,胖胖的,好保護爹爹。”


    “你們兩個太幸運了,可算不用吃我娘做的飯菜了。”


    “可憐我今年才剛滿五歲,嗚嗚。”


    蒼雨在給旺財和來福燒紙錢。


    蒼雪給蒼家列祖列宗燒。


    屈易清則給蒼瀾燒。


    兩刻鍾後。


    娘仨齊齊站在蒼瀾墓碑前。


    女人忽然指了指男人墳包,道:“雪兒,小雨,娘給你們爹爹買的棺材很大很大。”


    “等娘死後,把我和你們爹爹同葬一口棺。”


    小屁孩學著娘親樣子,指了指緊挨爹爹墳包右手邊的空地,“娘,姐姐,我要葬在這兒。”


    女孩張了張嘴,突然想到什麽,欲言又止。


    這塊蒼家祖墳地,沒有她的落葉歸根處。


    除非女孩一輩子不嫁人。


    “雪兒,小雨,走啦。”


    陽光明媚。


    群山間,古道上。


    老牛拉著木板車。


    一大兩小娘仨。


    背朝家鄉的方向。


    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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