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個院子隻剩下江家三口,江老太拉著江樵進了裏屋,心裏許多話,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江樵也不催促,見狗子坐在一邊眼巴巴的瞅著桌上的小點心,就捏著他的鼻子逗了一下,把整盤糕點推到了他麵前:“吃吧。”


    狗子笑眯了眼,啊嗚著狼吞虎咽的模樣,是少有的孩子氣。


    江老太看得有些恍惚。


    “你爹和大山走的早,狗子又沒有娘,我還天天吃著藥,那時候家裏鍋都揭不開,狗子瘦瘦小小的,耗子精一樣……”她說著就想掉眼淚,見狗子看她忙偏開臉。


    江樵不作聲,心裏不是滋味。


    他記得剛醒來那會,自己其實是萬念俱灰的。風風雨雨拚了那麽些年,他推倒無數“前浪”,也做好了被別人撂倒的準備。可他也是人,也有感情,換了誰算計他他都不會那麽難過,偏偏那兩個人……


    他接收了江木的記憶,知道眼下的困窘,甚至肚子也在咕嚕嚕打鼓,可是他提不起精神去理會。有什麽意思呢?他萬念俱灰,翻一個身卻見她娘端著一碗薄薄的稀粥走來,看到他睜眼,喜的險些把碗摔地上,卻又飛快的護住,被濺出來的熱湯潑了半個手麵。


    “二子!”


    江老太所有的歡欣和感恩最後都化成了這一聲唿喚,如果不看她通紅的眼眶,江樵都要以為這個被他占了的殼子,不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僅僅是一覺睡醒,好吃懶做的讓老娘把飯端到了床前。


    “娘。”


    他幹幹的叫了一聲,告訴自己這就是他娘,親的!


    於是他不再是“江總”,隻是一個清河村裏的大傻子,老實巴交的埋頭做活,養活那個刮幹淨了米缸才熬出一碗清水粥,卻還是忍耐著饑餓給他吃的老母親,以及瘦巴巴耗子精一樣的小侄子。


    家裏一天天好過了,吃飽穿暖還有了餘財,他以為一輩子就是在清河村這山清水秀的小山村養老過日子了,可是現在……


    “娘,孩兒不孝。”江樵跪在江老太膝邊,艱澀的說道:“京都雖好,終究不如清河村自在,往後兒子還要東奔西跑,就少有時間給娘盡孝了。”


    “什麽話。”江老太枯瘦的手掌在江樵頭頂輕撫,莫名有股安定之意。


    “你看看你秦叔,娘沒見過什麽大世麵,你秦叔這個村長就是娘心裏頂天的大人物,他都是村裏最了不起的人了,不還是要供兩個小子讀書?”江老太說著又頓了頓,幽幽歎了一聲才接著說道:“你爹做了一輩子的木匠,十裏八鄉的人都說他手藝最好,幾年下來就掙了不小的家業,可他心裏也不快活。”


    “爹有什麽遺憾麽?”江樵還是第一次聽他娘說這些。


    江老太抿嘴笑一笑,年邁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少女般的神采:“他這一輩子,擱誰麵前都和大公雞似的,好像全天下就他了不得。”


    江樵看著他娘那副表情,突然就覺得羨慕。


    他爹掙的那份家業,其實也隻有在清河村那個窮鄉僻壤算了得,娶個媳婦再生個病,家裏就要砸鍋賣鐵,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他娘說是沒見過世麵,可也不是沒去過鎮裏趕集湊熱鬧,那裏的“富戶”可不是他們家能比的。


    但她就是樂意給他爹做飯洗衣生孩子,老了老了,提起他仍會雙眼閃亮,像是一個初初懂了情愛的小姑娘。


    眼見著江老太的神情要黯淡下來,知道她是想到了後來的陰陽兩隔,江樵立刻插話:“那他怎麽還是不快活?”


    江老太理了理鬢邊的亂發,彎著眼睛像是在取笑:“他從前給人家放牛,山那頭有個小姑娘,是秀才家的小姐,你爹見人家生的好看,就起了心思,牛也不放了,要去學做木匠,想攢錢娶上一房好媳婦。”


    他娘可不是秀才小姐。江樵來了興致,知道這裏麵還有一段曲折。


    “也是天母娘娘賞飯吃,還真叫你爹學出了名堂,幾年就攢夠了錢,歡歡喜喜的請媒婆去說親,誰知道啊——”江老太說著就捂嘴笑了起來,斷斷續續說道:“誰知道你爹人家小姐的名也能說錯,讓媒婆給上錯了門!”


    這是什麽轉折?江樵挑眉,“提錯了親,爹難道還能照舊高高興興的把人娶迴來?”


    “怎麽不能!”他娘眼一橫,無端多了兩分山匪氣,“太陽落山了,我趕豬迴家正走到村口,就遇見你爹來找我退親。老娘心裏騰的就冒火,掄起趕豬的小鞭子把你爹打的嗷嗷直叫!”


    江樵不說話,有些想笑。


    他娘看著溫溫柔柔的,沒想到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暴脾氣。


    “後來……”江老太有些不好意思,聲音都壓低了不少,“後來你爹說,就喜歡我打他的樣子,特別神氣!”


    江樵突然有些尷尬。


    他好像也很喜歡阿薑打他……咳!錯覺!


    江老太說完題外話,才正色道:“你爹雖然不後悔娶了我,卻也覺得提錯親丟人。他沒讀上書,你們兄弟倆也沒讀上,你爹看著老秦家兩個娃,心裏羨慕!”


    江樵握住了他娘的手,有些能理解他爹的無奈和不甘。


    “娘是舍不得村子,還有幾十年的鄰裏親戚。”江老太說了實話,眼底的落寞做不得假,“京都什麽都好,吃的穿的,連見的人都貴氣!還住在公主家裏……娘不自在,說話做事都不自在,就怕給你丟人……可娘不能壞你的前程。”


    有那麽一瞬間,江樵很想說,“那我們迴清河村吧!”


    但是他娘卻說道:“你能做官,是光宗耀祖的事,你爹也會高興的。你爹高興,娘也高興。”


    “那我也會高興的。”江樵低頭遮住眼裏的情緒。


    帝王、文家、儲君之爭,還有莫名其妙的先帝,以及盤踞在大齊南北的兩個異族……不管是什麽樣的算計布局,他都會一一破解,但凡是他護衛在身後的人,除非他死,沒有人可以碰一下。


    帝王的那張聖旨還在他的懷裏,隔著薄薄的夏衫沾染上了他的體溫,也似乎妄圖著主宰他的命運。


    太倉令。他默念一遍,眼底露出一分妖冶,這其實比軍中更適合他。


    繁星露重,江樵踏出院門的時候已經很晚。他順著特意仿造清河村江家鋪就的青石板路,慢慢在月色下走,夜風吹拂在身上清清爽爽的,有一點細微的涼。


    “睡不著嗎?”


    轉角的一棵大樹下,方威喝了一口酒,揚手把酒囊拋給了江樵:“喝一點就困了。”


    江樵穩穩接住,就著囊口喝了一點,反手又拋迴方威手裏,“她睡了麽?”


    方威搖搖頭,靠著樹幹看天上的星星。他今夜已經不打算睡,似乎也存心不想讓江樵睡,於是在江樵坐過來的時候低聲說道:“文少傑明早抵京,賜婚的聖旨已經擬好了。”


    江樵把酒囊撈迴了懷裏。


    方威目無表情的看著江樵:“大齊的糧食少,能用來釀酒的糧食就更少。”


    江樵仰頭又倒了滿滿一口:“所以?”


    “殿下念在我渭城護駕有功,又千裏迢迢去越州接人,特意賜了禦酒。”


    江樵挑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草絮,慷慨的把酒囊扔還方威,然後揚長而去。


    方威捏著空了的囊袋,對著江樵的背影揚了揚拳頭。


    這是最後一個寧靜安謐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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