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了緩神色,高夫人又道:“雖然這樣說有為她脫罪之嫌,但蘇姑娘,我想你能明白,她是無心之失。”


    門外的高若聽到這裏,不可置信地搖頭。


    無心之失?


    掐死自己的孩子怎麽會是無心之失?!


    蘇瑾沉靜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夫人是想說,泰安侯夫人是因為發癔症的緣故,所以才神誌不清地做出這樣的事,是嗎?”


    高夫人點頭,她的語氣變得有些激動,“癔症,就是癔症!沒有一個女子願意和這樣的病扯上關係,可我見過她發病的樣子,真的是......仿佛失去了所有體麵,與她平日的樣子截然不同。她出嫁前從沒有這樣過,所以我說泰安侯府就是一個魔窟,有什麽錯?就是那個魔窟把她變成了這樣!”


    說起泰安侯府,高夫人冷笑,“那個蠢貨覺得自己因著此事受了莫大的委屈,卻不想想,如果不是侯府上下皆對她心生不滿,排擠她,作踐她,讓她積怨成疾,又怎麽會在二十多歲的年紀,變得行將就木,乃至人不人,鬼不鬼?”


    “這個寵妾滅妻的名頭,他背得不虧。”


    蘇瑾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被串聯起來。


    按照高夫人與泰安侯的約定,不論通房小蓮是否死於後院爭寵,她都被拿來在這個故事裏充當一個被害者的角色,而那個早夭的孩子,他真正的死因被包裹在一層又一層亦真亦假的迷霧之下,永無見天日的可能。


    因為唯二的知情人選擇了隱瞞,而始作俑者選擇了忘記。


    整個故事中,第一個變數是高若,這個女孩子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可惜她揭開了第一層迷霧,就因為人性的冰冷退而卻步,而這正是高夫人預想到的,知女莫如母。


    第二個變數是蘇瑾,高夫人對她可不會像對高若一樣放縱,所以她幾次敲打蘇瑾,但出乎高夫人意料的是,蘇瑾對於這些陰私有著驚人的包容,像是有過許多相似的經曆。


    這個猜想未免太可怕。


    高夫人覺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於是她鄭重地對蘇瑾道:“蘇姑娘,世家對於名聲的看重,比你想象中更深。我用這個足以讓我們身敗名裂的真相,向你求一個安穩,如何?”


    她和泰安侯戰戰兢兢了這麽多年,就怕有一天東窗事發,可如今自己將這些陳年舊事不得已說出來,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高大人知曉此事嗎?”


    高夫人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多一個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風險,她也不想讓自己的丈夫以為,她們秦家人,其實是一群瘋子。


    “那這些年,夫人應該很辛苦。”


    心裏裝著事的時候,總是很難盡興的,因為總要有那麽一小方天地留著麵對這些糟心事。


    高夫人強撐著的脊背終於微微彎下去,“是啊......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和泰安侯不同,他隻需要把自己風流的本色發揮到極致,再默默將所有的責任推到泰安侯夫人身上,良心就可以毫無負擔,但高夫人不行,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姊妹是因為什麽變成這樣,卻不能怪任何人,因為泰安侯夫人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這是原罪,是她繞不開的判詞。


    這個搖搖欲墜的秘密,高夫人默默地守了數十年。


    如果不是泰安侯貿然對蘇瑾出手,得罪了朔王爺,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


    蘇瑾默然,雖然這樣很不道德,但是泰安侯送上門來的把柄,不要白不要啊。


    “夫人和我說這些,想必也是為了高姑娘以後考慮吧?”


    從高夫人能為泰安侯夫人的名譽守口如瓶數年,就能看出來她是一個很看重親情的人,從前是為了姊妹,如今是為了女兒,高夫人始終在為身邊的親人做出考量。


    “阿若總有一天會出閣,以高家的門楣,她不可能低嫁,可高門大戶裏,總少不了這樣的流言蜚語。我不希望有人以此中傷她,我和她父親護不了她一輩子,隻能盡可能地......在自己能做到的地方,為她多添一份保障。”


    高夫人沒有否認。


    他們這些人已不再年輕,比起一個大廈將傾的泰安侯府,自然是朔王府這棵大樹靠著更好乘涼些,這樣高若未來的路會好走得多。


    門外的高若眼眶濕潤,她忽然明白,原來母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為自己做了這麽多。


    蘇瑾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句話,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她由衷地敬佩麵前的這位夫人。


    離開高夫人的房間,蘇瑾沒有急著按原路返迴,而是循著剛才聽到的細微聲響繞到了院子的後方,在一處低矮的院牆後,她發現了躲閃不及的高若。


    高若大概沒想到蘇瑾會發現她的存在,臉上還帶著沒有擦幹的淚痕。


    四目相對,一時無話。


    “你還好嗎?”


    “非常不好。”


    高若想不明白,平日裏和藹可親的姨母,怎麽會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情。


    而且,是她的衝動和莽撞,撞開了這個積年的秘密。


    高若長這麽大,第一次體會到何為悔不當初,何為天崩地裂。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高若的聲音顫抖。


    蘇瑾遲疑片刻,對高若道:“高姑娘,人在失控的時候,是會做出許多出格之事的,這件事追根溯源,問題不在泰安侯夫人,而在泰安侯。”


    泰安侯夫人也許是個瘋子,可她是被逼瘋的,逼瘋她的人正是泰安侯,還有他背後的侯府。


    “可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蘇瑾認為應該告訴高若,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你隻能接受,哭是沒有必要的,但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委婉的彎。


    “世上萬事萬物,並非非黑即白。你無須自責,也很難去責怪誰,有些事之所以結局悲慘,不是其中的某一環出了問題,而是因為它的開始就是錯的。”


    蘇瑾並無為泰安侯夫人辯白的意思,她隻是覺得不該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一個被逼瘋的女子身上,泰安侯憑什麽在這場駭人聽聞的事件中全身而退呢?


    高若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她無法認可蘇瑾的淡漠,更無法接受蘇瑾的勸告。


    她隻覺得難過,她想要迴到過去,哪怕迴到昨天也行。


    看著高若的背影,蘇瑾忽然意識到,那個在宴席上仗義執言、自信昂揚的高若,也許從此一去不複返。


    一個人即使已經擁有父母無盡的嗬護和關愛,也依然要獨自麵對將自己的認知世界打碎重塑的過程嗎?


    那麽人生,是不是本來就以一種扭曲的,撕裂的,窒息般的痛苦作為底色呢。


    明明已經足夠置身事外,蘇瑾卻仍然體會到這種痛苦。


    良久,她緩緩仰頭看向天邊,隻見火燒雲翻卷奔湧,晚霞漾著玫瑰紅的光暈,向著落日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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