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時。


    因為天子今日並沒有於皇極殿召開\"大朝會\"的緣故,故而眼瞅著日頭西沉,於府衙當值的官員們便三三兩兩,彼此散去。


    偶爾在街道上碰見相識的袍澤,便免不了一頓熱情的寒暄,畢竟在這大明朝為官,尤其是\"京官\",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倚重\"政績\",而是靠的\"人情世故\"。


    但在諸多熱情的寒暄中,官至吏部給事中的楊漣及大理寺丞左光鬥卻像是異類,除卻少數同窗好友拍了拍二人肩頭之外,再無人上前攀談。


    對於前者,因為在昔日\"大朝會\"中,公然背刺東林,力挺遼東經略熊廷弼,已由昔日炙手可熱的\"東林骨幹\"被刻上了叛徒的烙印。


    至於與楊漣交好的大理寺丞左光鬥則是因為在審理\"通敵案\"中剛正不阿,順藤摸瓜般揪出了諸多早已致仕的老臣,同樣是得到了朝臣的\"孤立\"。


    現如今,即便是有官員在暗地裏欽佩這兩位\"東林君子\"的為人品格,卻也不敢貿然上前結交,畢竟紫禁城中的年輕天子至今未曾流露對於這兩位\"東林君子\"的真正態度。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啊..\"望著周遭竊竊私語的袍澤們,大理寺丞左光鬥似是被狂風掠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意有所指的低喃道..


    曾幾何時,他與身旁的楊漣乃是東林黨中炙手可熱的旗幟,被視作東林魁首葉向高,趙南星等人的接班人,地位僅次於位列宰輔的兩位閣臣。


    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們二人便是眾叛親離,落到如今這般被人敬而遠之的境地。


    其中的人情冷暖,實在是讓人五味雜陳。


    \"是有些冷,\"聞聽耳畔旁傳來的唿喝聲,吏部給事中楊漣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同時緊了緊身上有些褶皺的官袍。


    他雖然曾為東林黨旗幟,更被先帝委以重任,擔任顧命大臣,但其為人向來清廉,且出身寒門,自是沒有多餘的錢糧添置過冬的衣物。


    天氣冷,他的心也冷。


    曾經的東林黨誌在\"匡扶朝政\",但經過萬曆年間彼此傾軋的\"黨爭\",朝中已有不少官員漸漸忘卻了初心,他們開始爭權奪利,排除異己,例如前段時日關於遼東經略熊廷弼的爭論。


    若是放在東林黨成立之初,以熊廷弼在遼東的所作所為,縱使其出身\"楚黨\",他們東林黨也會不計前嫌的力挺他坐鎮遼東。


    可時至如今,他不過是出於為國考慮的初衷,做出了對邊鎮最為正確的決定,便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實在是有些諷刺。


    兩位境遇相同的東林君子一邊心事重重的漫步,一邊於腦海中梳理著署衙中尚未解決的公務。


    因為在朝野間受到\"孤立\"的緣故,他們在署衙中被排擠的愈發厲害,諸多本應有吏員從旁輔佐的公務也隻得親力親為。


    不知不覺間,二人便是走到了街道盡頭,即將各分左右之時,卻不曾想有兩道黑影於不遠處的坊市中驟然躥了出來,神情頗為激動。


    \"爾等何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過後,身材相對而言更為魁梧些的吏部給事中楊漣便上前一步,凝眉問道。


    經過最初的慌亂過後,他倒是注意到眼前這兩道黑影年紀相仿,約莫在三十餘歲,且是一副讀書人的打扮,心中的警惕稍稍退卻。


    聞聲,早已等待多時的李恂便迫不及待的拱手道:\"啟稟大人,學生李恂乃是河南衛輝府人氏,因幼女被洛陽福王所害,走投無路之下,特來請大人做主。\"


    言罷,早已淚流滿麵的李恂便是跪倒在地,沉悶的叩首聲於青石磚板街道上咚咚響起,令楊漣及身旁的左光鬥心中不由得一沉。


    \"你先起來,\"眼見得周遭已有好事的百姓漸漸湊了過來,楊漣便是擺手示意眼前的中年人起身,同時抬眼瞧向另一旁的張國紀,麵露征詢之色。


    雖然這自稱為\"李恂\"的男子瞧上去情深意切,但見多識廣的楊漣仍沒有輕易相信。


    如今他和左光鬥的處境可謂是步履維艱,誰能保證眼前這男子不是他們的政敵有意而為之?


    為官者,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呐。


    \"學生張國紀,乃河南開封府符祥縣人氏,同樣狀告洛陽福王..\"迎著楊漣質詢的眼神,境遇相比較身旁李恂強上不少的張國紀便是毫不猶豫的拱手道。


    他雖然迫於洛陽福王的淫威,不得不趁著夜色出逃,但至少他的長女借著\"選秀\"之名逃過一劫。


    反觀身旁的李恂,好不容易將女兒拉扯長大,卻被殘暴不仁的福王虐待致死。


    洛陽福王..


    聽聞眼前二人皆是為狀告洛陽福王而來,心中波瀾萬千的楊漣便不動聲色的與身旁左光鬥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一個,一個在考核官員政績的吏部當差,另一個則幹脆就是負責掌刑獄案件審理的大理寺丞。


    眼前這兩名苦主,倒是找對了人。


    \"你的女兒,也被福王所害?\"沉吟少許,楊漣便是麵無表情的朝著眼前的張國紀追問道。


    他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這名自稱為\"張國紀\"的男子似乎不如身旁的李恂悲戚,這其中莫不是存在著些許貓膩?


    \"大人明鑒,小人乃是開封符祥縣的秀才,洛陽福王聽聞小女生得花容月貌,便命符祥縣令充當說客,威脅學生將小女送往洛陽。\"


    \"因小人有功名傍身,兼之在符祥本地略有些名望,符祥縣令也不敢逼迫過甚,故而學生倒也拖延了幾日。\"


    \"但最後,洛陽福王府內官親至,小女走投無路之下,便到官府參加選秀,當場被宮中負責選秀的公公瞧中,不日便將與河南其餘秀女共同抵達京師,參加最後的甄選..\"


    深吸了一口氣,張國紀用最簡短的語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隨即便是目光炯炯的盯著麵色凝重的楊漣及左光鬥。


    他雖然不知曉眼前這二人誰才是昨日那錦衣衛口中的\"大理寺丞\",但也知曉輕重緩急,沒有率先發問。


    \"涉及到了秀女?\"聽聞眼前張國紀的女兒已然成功在諸多秀女中脫穎而出,並且不日便將抵達京師參加最後的\"甄選\",楊漣及左光鬥的臉色明顯認真了許多。


    草芥人命,逼良為娼,雖然皆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但對於身份尊貴的宗室藩王而言,卻也算不得什麽。


    現如今,楊漣與身旁的左光鬥已然基本相信了眼前二人的說辭,但心中卻還存在著最後一個疑問。


    這京中官員不知凡幾,眼前這兩人明顯是初次進京,為何偏偏攔住了他們?且瞧其等待多時的模樣,分明是有備而來。


    想到這裏,楊漣及左光鬥眼中重新泛起了些許懷疑。


    \"兩位大人明鑒,學生二人進京申冤,乃是受了錦衣衛的提點..\"像是猜出了眼前兩位官員心中所想,正跪倒在一旁默默啜泣的李恂便是突然迴稟道。


    聽得此話,一旁的張國紀也是連連頷首,同時自懷中掏出了一枚精致的令牌,將其主動遞到楊漣手中,急切道:\"昨日學生進京之後,那錦衣衛的大人便將學生帶到此處,聲稱大理寺丞左光鬥大人下值之後,會從此地經過...\"


    \"錦衣衛?\"聽聞此事的背後居然還有錦衣衛在謀劃,楊漣及左光鬥先是一滯,隨即便麵色古怪的對視了一眼。


    既然錦衣衛已然掌握了福王不法的罪證,為何又要多此一舉的讓他們二人知曉?


    難道說,錦衣衛是想將此事鬧大?


    \"不,是天子..\"心有靈犀的左光鬥很快便猜出了身旁好友的心中所想,不敢置信的低喃道。


    光是一個福王,還不值得天子如此大動幹戈,天子這分明是想要對整個宗室下手。


    \"昨日那錦衣衛大人自稱叫李若漣,說兩位大人聽到其名諱之後,便能證明學生二人所言非虛了..\"就在楊漣及左光鬥心中掀起滔天駭浪的時候,對麵的張國紀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


    嘶。


    近乎於下意識的,二人便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滿是駭然。


    他們雖是外臣,但也知曉這李若漣乃是由天子欽點的北鎮撫使,朝野間更是有些傳聞,聲稱這李若漣便是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的接班人。


    這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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