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寧城王宮,廉恣起初聽到敗逃迴來的軍士說梁侯已反,還不相信,以妄言之罪斬首。


    當越來越多的敗兵迴來,說諸侯已反時,廉恣終於坐不住了,他下令在寧城邊的通神山上升起狼煙,同時緊急征募本國兵馬。


    沒想到一天都不見迴應,征兵也反響寥寥,無奈隻好強行征募。沒想到百姓寧願躲進山裏不出來,也不願為國而戰。


    廉恣有些害怕,他喊來宮伯廉益,詢問對策。


    廉益想了想之後說:“現在事情很緊急了,隻有王都裏的人能夠相信。宮內還有一千甲士,城衛軍還有一萬人,可以讓這些人作為骨幹。因為厲國的罪犯基本都關押在寧城,有幾萬人這麽多;強行抓捕寧城的青壯年入軍,又有幾萬人;加上奴隸幾萬人,就可以有十幾萬人。到時號稱三十萬人,我想諸侯都會嚇破膽的。”


    廉恣一聽很高興,說:“就按你的意思辦,那樣一來,就不用擔心諸侯了。”


    廉益就按照自己所說的準備,果然在兩天裏聚集起十二三萬人馬,號稱三十萬人。


    廉恣禦駕親征,浩浩蕩蕩出發,因為軍隊成分複雜,不僅每天的行軍緩慢,還有不斷逃跑的人。


    在野原山裏尋找的軍士,在隔天下午找到一個背著藥簍的披頭散發腰掛酒葫蘆的老頭。詢問之後知道老頭喚作枝伯,是個遊醫。但枝伯不願下山,軍士就把他綁到了後軍軍營。


    米端看著枝伯的模樣,心中冷了一半,加上枝伯一開始就拒絕醫治,不免更加焦躁。眼下又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親自帶著到中軍去。


    米端拉著枝伯進入中軍軍將營帳,軍帳內充斥著一股餿腐氣味。步缺正端坐床前,不時驅趕停駐的蚊蠅。


    此時文牧麵如死灰,雙唇幹裂,正昏睡著,看到文牧狀況的枝伯麵露驚疑。


    步缺上前和米端見禮,卻不顧一邊邋遢的枝伯,枝伯倒是全不在意。


    還不等米端開口詢問,枝伯就先說道:“榻上之人,病已入肌骨,生死之事,全在一念間。”


    步缺聽到這話,嗬斥道:“哪裏來的老兒,你可知榻上何人,口出狂言。”


    枝伯也不辯駁,轉身要走。


    米端上前一把拉住他,拜了個大禮,誠懇地說:“梁侯領四軍之重,傷病之事不能外傳,請先生原諒軍醫和我的無禮。我知道先生有大才,為了天下蒼生考慮,請一定出手。”


    步缺無法發言,看著枝伯,而枝伯也一直不說話,看著米端,米端因枝伯未表態,就拜著不起。


    等到枝伯終於下定決心,拍了拍米端的肩,米端這才起身。


    “我需要一把鋒利的短匕,要未用過的,洗淨的半臂長的白紗,越多越好,裝到大木盆裏送過來。”


    枝伯說完走到文牧床邊,放下藥簍,跪坐地上,將文牧的外衣解開,傷口處已經潰爛,流出發黃的膿汁,浸染了整個左肩。


    “我馬上去準備。”米端答應著急急走出軍帳。


    步缺見米端離開,就走到枝伯身邊,以極不友好的語氣問道:“短匕白紗,老兒不是要開創吧?傷口已合,此時開創不是如同兒戲嗎?何況箭頭已除,隻需……”


    枝伯不等步缺說完,怒目而視,厲聲打斷:“庸醫誤人。我且問你,箭頭是否已深入肌骨?深入肌骨,便有斷裂的可能,哪裏能夠單單取出箭頭了事?箭創不愈,潰爛流汁,肯定還有殘餘箭頭沒有取出。”


    步缺聽到枝伯的話,心裏暗道枝伯是內行,但嘴上還是不肯鬆口:“清創的時候,我已仔細檢查過沒有殘餘,清除出碎裂的箭頭多達五處,將愈合的傷口重新割開,我聞所未聞。”


    枝伯冷笑一聲道:“所以才說你是庸醫,不是廢醫。若是有六處碎裂,怎麽能夠用五處來下推斷呢?”


    “傷口是愈合了,流膿不止,便會引起內熱。看梁侯情況,應有幾日了,此時隻能重新開創,取出未取出的箭頭,敷以藥草。你連箭頭都除不盡,不曾聽聞,也難怪了。”


    步缺語塞,羞愧地低下頭來。恰好這時米端抱著大木盆進帳來,盆內滿滿的全是白色薄紗。


    枝伯讓米端把白紗倒在自己觸手能及的地上,然後再把木盆放到床邊,隨手接過米端雙手遞上的短匕,叫步缺拿過照明的燭台,將短匕放在火上炙烤良久,而後拿過一段白紗輕輕擦拭,擦拭完畢後將白紗扔入木盆。


    “梁侯的膿口已有幾日,開創之時會有惡臭。未免醜態,身份尊貴的人還是暫時離開比較好。”枝伯解開文牧內衣,一股濃鬱的腐味傳來,枝伯拿過白紗擦拭傷口上塗抹的藥草和流出的膿水,同時示意步缺將燭台拿近些。


    “先生盡管下手,我在帳中,或許有能幫助的地方。”米端聞到惡臭,沒有退開,反倒上前一步。


    枝伯也不管他,右手持短匕劃開文牧的箭傷。一時間,膿水與血水一齊流出,帳中惡臭味和血腥氣混雜一處,步缺憋紅了臉,米端也唿吸沉重。


    床上的文牧因為疼痛掙紮起來,米端趕忙上前按住,文牧幽幽睜開雙眼,卻見枝伯神色如常,左手取過地上的白紗,迅速擦拭。


    枝伯又深入一刀,文牧痛昏過去,枝伯重新擦拭血水,如此反複,直到割開筋肉,看見骨骼,一陣揉捏之後取出三截細碎的青銅箭頭,早已失去原本的顏色,粘染上血肉。


    在此期間文牧不知醒轉來、昏過去幾迴。


    此時,四人的額頭和臉上都滿是汗水,而文牧的箭傷處紅色的血液還在不停流出。


    “庸醫,放下燭台,拿白紗緊按住創口。”


    見識過枝伯的醫術,步缺已不再因“庸醫”這樣的貶詞露出不快,加之是為了文牧,所以完全按照枝伯所說的照做。


    枝伯打開酒葫蘆,將濁白的酒倒在手上,拿過一段白紗擦淨了手,開始翻撿起藥簍,最後挑出幾樣藥草,澆上濁酒,送入口中,咀嚼起來。


    等嚼成了碎末,又在手掌上吐出,揉搓成一塊,叫步缺讓開,將藥草拍在文牧的創口上,文牧受痛,掙紮起來,米端趕緊按住,極度虛弱的文牧又睜開眼醒過來。


    枝伯拿起白紗給文牧包紮,等到包紮完成,血液並未滲出,讓米端和步缺暗暗讚歎。


    “勞煩老先生了,”文牧費力地說著,想要起身拜謝,卻是不能,最終放棄,“敢請老先生多留幾日,待病體稍痊,能夠好好致謝。”


    “老夫閑遊慣了,本不欲前來。看到君侯意誌,因此相救,當不得謝字。我現在就請求告辭。”


    文牧見枝伯決意離去,便不再相留,用右手指著帳中懸掛外衣的木架,那上麵掛有一塊白玉:“先生執意,我不敢強留。但救命之恩,理當感謝,架上的白玉,不值幾何,權當謝禮。”


    枝伯笑了笑站起身,背上藥簍,推辭說:“白玉配君子,這我可受不起,告辭了。”


    米端向枝伯拜禮,步缺也趁機向枝伯道歉,請求原諒自己的無禮,枝伯擺了擺手,徑自往帳外走去。


    米端急忙跟上,經過帳外守卒時,低聲在耳邊說了句什麽,守卒跑開,米端緊追兩步趕上枝伯,卻不與枝伯平行,而是稍微落後半個身體。


    走到中軍營門外時,米端上前攔住枝伯,拜禮之後說道:“先生肯施救援而不求謝禮,是先生高潔;而將先生強行綁來,是我的過錯,請先生無論如何能夠讓我彌補過錯。”


    說完將腰間的佩劍解下,雙手遞給枝伯。


    枝伯放聲大笑,許久才停下來,說道:“君子我當不起,武人也不是我能當的,我還是做我的遊醫更好。”


    米端見枝伯不接受,隻能作罷。


    這時之前帳外的那名守卒喘著粗氣跑來,懷中抱著一個封著的陶罐。米端上前接過,守卒轉身迴去守帳。


    “先生若是不受白玉,不受佩劍,請收下這罐酒吧。”米端因為抱著酒不能行禮,但言辭還是恭敬得很。


    “你是叫我抱著這罐酒迴去?”


    “我替先生抱著即可。”


    米端因為抱著酒略顯滑稽,完全沒有了一國之君的威嚴。


    枝伯看著米端,歎了口氣說道:“我住野原山深處,迴去之時要攀山涉水,越嶺援木,怕是無法帶著這罐酒。不過,美酒之意,不能相卻。”


    說完枝伯拿起腰間的酒葫蘆,擰開封口“咕嘟咕嘟”一氣喝完,隨後放下藥簍,從藥簍中選取一片大葉,卷成漏鬥狀,示意米端放下酒罐,敲開封罐的泥土,一股酒香四溢而出。


    枝伯放正酒葫蘆,以藥葉為鬥,米端抬起酒罐,直到倒滿為止。


    枝伯嘴饞,當即又喝下“半葫”,直歎“佳釀”,米端就又重新倒滿。


    枝伯意足,站起身掛好酒葫蘆,將藥葉嚼碎咽下,也不告別,轉身就走,微微的有些醉意,走路踉踉蹌蹌。


    “先生,你醉了。”


    “不必相送。”


    “先生……”


    “不必聒噪,我有酒足矣。”


    “先生,你的藥簍。”


    “不,是你的藥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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