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臨時分,六艘的裏雅斯特灣的老槳帆船舒展著琥珀色的三角帆,像隻掠過碎銀浪尖的青銅海鳥。十二支柏木長槳起落錯落,在玫瑰色海麵叩出環環漣漪,恰似豎琴師漫不經心撥弄的琶音。


    海風裹挾著杜鬆子與海鹽的氣息,頑皮地鑽進亞麻帆布褶皺裏。船首青銅鰹鳥像的喙尖正將紫水晶般的海麵裁成兩匹流動的絲綢,幾尾藍鰭鯖魚追著船尾渦流躍起,鱗片濺起的光芒還未墜入水中,便被桅杆上晾著的漁網盡數兜住。


    阿爾伯特斜倚在纏滿藤壺的船舵旁,儼然已是一位嫻熟的老舵手,任憑鹹澀的風把他花白的發辮吹成麵褪色的旗。船尾樓飄來新烤墨魚卷的焦香時,他那雙仿佛布滿海圖的右手正微微調整航向——讓船帆繼續飽飲著亞得裏亞海永不枯竭的風,朝著被晚霞染成珊瑚色的海洋深處遊去。


    出航第二天,亞得裏亞海深處。


    這艘7節航速的戰艦是奧地利海軍的驕傲,帕羅莎公主號。選用上好的克羅地亞木材作為鋪設基礎,造價約等於三艘同等級的尋常風帆船,是為數不多的可以跨越地中海的艦船。


    奧地利的海軍在閑暇時間無非是巡邏沿海,沒有跨越海洋的需求,自然也不會製造相應的艦船。和平時期,海軍部允許下麵的軍官私下拉一些“私活”,小至跑商的營生,大至成規模的護航委托,乃至合法地私掠敵國商隊,但出於維護皇帝顏麵考慮,奧地利的海軍軍官並不被允許光明正大地出港劫掠,他們隻能將肆虐的西西裏海盜作為為數不多的合法掠奪目標。


    這些私底下的收入會上繳一部分給港區總督,餘下的皆是海員們的盈利。既能減少海員們對收入較低的不滿,也能在和平時期抵消一些維護艦艇的費用,順帶著積累軍官們在海上航行的經驗。


    不僅奧地利人這樣做,威尼斯人、拉古薩人,沿岸大多數仰賴海洋營生的共和國都有類似的做派。


    在帕羅莎公主號之後,另一艘小上許多的軍艦以及四艘吃水頗深的商船呈斜麵排開,宛如一排紀律嚴苛的火槍手。阿爾伯特一邊控製著船舵不胡亂旋轉,一邊扭過頭,看著身後靠著指揮室的牆壁坐在地上麵色鐵青的羅貝爾,笑著說道:


    “啊,我從來沒聽說十字軍的英雄居然會暈船,看您之前對艦艇如癡如醉地凝望,我還以為您也和我一樣癡迷於大海。”


    “我當然喜歡海洋——在進入海洋之前。”


    羅貝爾的麵容蒼白如紙,強忍著不吐出昨天的晚飯。


    “書上總是說,大海裏有珊瑚,珍珠,海底滿是黃金一樣的砂礫和五彩斑斕的海草群,千奇百怪的魚兒在大洋中暢遊——但這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漆黑的夜晚、搖晃的帆船、永遠望不到頭的該死的海平麵和難吃的肉幹!”


    “哦,有肉幹吃就不錯了。”阿爾伯特一邊轉動船舵,一邊調侃道,“我有一次把船開離了,船上的水和食物都吃光了,沙漏摔漏了,星盤也散架了,全靠著指南針和皮帶撐了下去,等好不容易靠近陸地,才發現船已經開到那不勒斯的維耶斯泰了。”


    他拍了拍身邊的副手,把船舵交給了他。大步流星走到蜷縮成一團試圖抵抗暈船反應的羅貝爾身旁,蹲下身問:“我聽說,十字軍東征的時候,也是走海路到了阿爾巴尼亞。”


    “我走的是陸路!匈牙利的佩斯!我是從瓦拉幾亞去的巴爾幹……嘔!”


    情緒激動地迴答了阿爾伯特的問題,羅貝爾再也控製不住,抱著身旁提前準備好的木桶,把昨晚享用的陸地上的最後一頓盛宴吐的一幹二淨。


    幾分鍾後,他隻剩下幹嘔,麵色愈發蒼白,手及腿都在發抖。


    阿爾伯特無奈地笑了笑,吆喝著閑下來的水手搬來一張小桌板和半桶剩下的麥芽酒,替羅貝爾倒了滿滿一杯。


    “看來您暫時是吃不下飯了,不如喝點酒填飽肚子,堅持一下,幾天應該就能開到拉古薩。我在拉古薩認識一些熟人,我會讓他們幫您尋找順路的商隊,您跟著他們一同前往保加利亞就好。”


    “保加利亞……我什麽時候說要去保加利亞了?”盡管渾身力氣匱乏,但說話和思考的力氣仍在,羅貝爾疑惑問道。


    “咦,可您不是要去調停巴爾幹領主們的戰爭嗎?”阿爾伯特說道,“現在人們都知道,索菲亞的格奧爾基二世大公是斯庫皮聯盟的領袖,要想調停衝突,首先當然要取得大公的首肯。”


    “斯庫皮聯盟又是什麽鬼東西?格奧爾基?沒有我,他還是索菲亞一個哭哭啼啼的提線木偶。”


    羅貝爾愕然。


    “在我離開巴爾幹的時候,發生什麽事了?”


    “馬其頓的斯庫皮,是阿爾巴尼亞、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三國的會盟地,格奧爾基大公則是會盟的發起人,據說原本他還邀請了希臘的阿克修斯,但被後者以忙於重建國家為理由拒絕了。”


    阿爾伯特如數家珍。


    在海上過活,最重要的莫過於情報。哪片海域容易出現風暴,哪片海域風平浪靜,哪條航線有海盜出沒,都需要身為船長的他耐心地搜集。


    搜集信息之餘,各類從不脛而走的大小消息便不可避免地傳到了他的耳中。酒館裏的男人除了喝酒和聊女人,也隻有暢聊政治這麽一種娛樂。久而久之,他這樣的海員就成了八卦小道消息的下水道,腦子被汙染的又髒又臭,但偏偏什麽都有。


    “哦還有,索菲亞的大公和自己的糟糠之妻離婚,娶了瓦拉幾亞的弗拉德三世的姐妹做妻子。”


    “……”


    “如何,要不要改道索菲亞?”


    “不,還是去塞爾維亞,去貝爾格萊德。”羅貝爾沉聲道,“我所獲得的情報是,巴爾幹國家聯軍正在塞匈邊境與匈軍對峙,隨時可能爆發下一次戰爭,巴爾幹的基督國家白白內耗不符合帝國的利益,東方還有虎視眈眈的突厥人時刻可能卷土重來,我必須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道理,是這個道理……”阿爾伯特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這世界上有很多兩難的困境,恐怕對於那些巴爾幹的領主而言,西方人和東方人一樣的惹人生厭,隻不過他們暫時仰仗西方支持以對抗東方的異教徒。匈牙利的強盜貴族素來霸道慣了,遭此劫難,難說是不是咎由自取……這場戰爭,誰也不比誰幹淨。”


    羅貝爾撇起嘴巴:“我知道,但這隻是工作而已。”


    過了許久許久,這支龐大的艦隊成功地駛出了那片波濤洶湧、風浪急促的深海海域,緩緩地迴到了相對平靜一些的克羅地亞近海。


    隨著船隻逐漸靠近海岸,顛簸程度明顯大大減輕。原本因劇烈搖晃而臉色蒼白如紙的羅貝爾,此刻麵容也開始漸漸恢複血色,不再像之前那般難看。他用手艱難地扶著船艙內的牆壁,一點點支撐起自己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


    一旁的騎士護衛見狀,急忙上前伸出援手,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羅貝爾一步一步走向船舷邊。羅貝爾微微喘著粗氣,雙手緊緊握住船體邊緣處那堅固的護欄。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猶如千萬顆金色的星星在閃耀跳動。羅貝爾靜靜地凝視著這片美麗而壯觀的景象,麵無表情。這一望無際的大海,既充滿了神秘和未知,又有著無盡的力量與包容。


    “好看吧。”


    阿爾伯特走到他身邊,雙臂環抱,嘴角勾勒起弧度,麵帶傲然之色,仿佛在向羅貝爾介紹自己出色的孩子:“大海,是男人的浪漫,卻又像女人的壞脾氣,說翻臉就翻臉。隻有最堅定、最出色的男子漢才有資格征服她,虜獲她的芳心。事實上,她讓我脫胎換骨。”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羅貝爾看向船舷另一側的大陸,“我更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在船上總感覺隨時可能沉沒,無法安心。”


    “但這就是探索,探索未知,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阿爾伯特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人骨血裏奔湧的宿命是永恆的航海家,我們的船隊永遠在風暴中校準羅盤——沒有風暴,船帆不過是一塊破布,而我就偏愛在狂濤裏織就新的經緯。像夢一樣戰鬥、歎息、革新,將每個時代的桅杆折斷成更鋒利的槳。


    絕大多數人沉浸在陸地的溫床,唯有我們有幸得以星辰為經,以勇氣為緯,在液態的墓碑上刻寫液態的史詩,直到每道海平線都成為被征服的褶皺,而新的深淵永遠在未竟的浪尖閃耀。”


    “好像一首荷馬的詩歌啊。”羅貝爾笑道,“可暈船實在是沒有辦法,如果有朝一日能有人研究出治療惡心的藥,我一定會喜歡上海上的生活。”


    “那真是太不幸了,您可能要錯過在未來數百年都會是最精彩的體驗,在汪洋大海上航行。”


    阿爾伯特笑著伸出右手:“時間不早了,今晚我們會在穆泰爾島上停泊一晚,補充物資和水。如果我有這個幸運,能否邀請您共進晚餐呢。”


    聽聞今晚能在陸地上過夜,羅貝爾喜上眉梢,握住了阿爾伯特粗糙寬厚的大手。


    “當然了,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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