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乎,為了滿足伯爵的午餐要求,原定於上午舉行的和談會議在沒有達成任何共識的情況下被推遲到下午。


    正午時分,所有人圍在拚湊的方桌旁,仆人們捧上大大小小的陶碟,裏麵乘裝著簡陋的餐食,無非是白水和黑麵包,旁邊放著一塊凝固的豬油——除了哈勒法迪的盤子裏沒有。


    1536年,馬鈴薯被航海家帶入歐洲,迅速風靡全歐,被擺上每個歐洲人的餐桌,至今仍是英格蘭人的主食。馬鈴薯對歐洲人是如此之重要,以至於其在1845年因疫病出現大規模減產時,直接引爆了駭人聽聞的愛爾蘭大饑荒,因而又稱之為“馬鈴薯大饑荒”。


    而在馬鈴薯流行之前,整個歐洲地區仍以穀物作為主食。不過,盡管是單調的穀物,善於借各種花哨手段強化自身高貴性的貴族仍將其分為三六九等——大麥、燕麥和黑麥是窮人的口糧,更為精細嬌貴的小麥則是統治階級的專屬。


    在穀物之外,最多被食用的則是肉類。諾曼人、波羅的海沿岸德意誌人與英國人捕撈鱈魚和鯡魚,將之做成魚幹攜帶。而相對內陸的地區則主食豬、雞、羊老三樣,以及馬肉。在歐洲,馬平替了牛在東方農耕社會的生態位。正如東方人將年老的耕牛宰殺食用那樣,歐洲人宰食衰弱的老馬。


    為了方便貯藏,肉類多被做成煙熏肉和風幹肉的形態儲藏在防潮的木桶之內。


    自從戰爭進入白熱化階段後,連地位最尊崇的科隆總主教都不再能確保頓頓有肉。而自從波恩陷入包圍,而唯一的補給地道也被威軍水淹後,波恩城事實上連果腹的麵包都日漸見底,這也是為何魯普萊希特必須盡早和談,哪怕付出更大的代價。一旦爆發了肉眼可見的饑荒,科隆教會將徹底失去談判的資本,隻會淪為完全的傀儡。


    他已經超過兩個月未食肉味,最近一周更是啃麵包到麻木的地步,本以為此次有機會難得地開開葷,不曾想又是一頓麵包大餐,慣於微笑的臉龐難免流露出一絲遺憾的表情。


    但至少還有一塊豬油。


    魯普萊希特這樣自我安慰著,舉起陶碟放在蠟燭上,烤化了豬油塊,將從麵包上用力撕下一塊,在白水中輕輕泡軟,而後珍惜地沾了一小片豬油,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著,連掉在盤子裏的碎屑都用手指沾起來,塞進嘴裏閉目迴味。


    老人常說,隻有挨過餓的人才懂得食物的可貴。他想,他的後半生再也不會做任何浪費糧食的事。


    對食物有意見的不止他一個人。


    蓋裏烏斯瞥了眼盤子裏的貨色,嘟囔了一句“又是麵包”,便悶頭吃了起來。


    朱利奧無奈地將麵包塞進嘴裏,再這樣下去,他家的“帕拉丁”遲到會被某個餓綠了眼的士兵偷獵吃肉。


    啊,可憐的帕拉丁。


    如果真到了那個山窮水盡的時刻,他一定先他人一步讓帕拉丁與自己永遠在一起,當然,是在胃裏。


    看著魯普萊希特臉上先是遺憾再是心滿意足的神態,再注意到大家低落的心情,羅貝爾尷尬地扭開了視線。


    他不是故意怠慢客人。


    盡管他很看不起魯普萊希特,看不起他為了爭取談判將國民的生命一並推上賭桌的行為,但不至於連一頓飯食都加以苛待,他的胸襟沒有狹小到那個地步。


    或許在外人聽起來相當詫異,但如今威軍營地裏確實找不到半塊獸肉,腐爛的骨頭倒是有不少,被野狼來迴偷竊還都有剩。


    在這段駐紮的時間裏,整片北部森林的獵物被威軍士兵屠戮一空,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走獸,臨近魯爾河水中遊蕩的河魚,被他們抓了個精光。


    新生的威斯特法倫本身也在遭受嚴重的饑饉,維持難民和領眾基本的口糧已經掏空了江天河出售心血所換得的腰包,將近奧地利全境一季的稅款就這麽全部砸進了進口糧食和礦石的貿易。


    他哪來的錢給軍隊購置糧草,即便解散了大部分兵士,其餘軍隊也隻能走到哪求食到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實在被逼無奈,則就近找村民“借”點糧食,盡量不造殺孽。


    他們兩幫人隔著波恩的城區忍饑挨餓,互相等待對方先繃不住。幸運的是,科隆總教會先繃不住,以平民的生命為餌,給了羅貝爾完美的台階,他若是還不趕緊順驢下坡,實在辜負了這番美意。


    “咳咳。”


    羅貝爾清了清嗓子。


    “我已經派出向西派出了巡獵隊伍,他們今晚會帶著十頭以上的狼或野返迴營地。各位科隆的客人,希望今晚的餐宴不會讓你們失望。”


    眾人麵露喜色,連聲稱是。魯普萊希特也微笑著點點頭,麵包沾豬油的動作放緩下來,重新拾起身為主教的涵養。


    享用餐點過後,談判並沒有立刻繼續。


    羅貝爾起身離席,自稱要去上個廁所,便許久沒有迴來,於是又有人也趁機去解決私事,剩下的眾人百無聊賴,索性就近聊了起來。


    見自己的同僚都和威軍的將領無隔閡地聊起各種八卦瑣事,魯普萊希特端著水杯,找到一位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年輕騎士,微笑著招了招手:


    “您好,我是魯普萊希特·道爾森,敢問閣下如何稱唿?就任何職?”


    “啊,您好。”英俊的青年點了點頭,“我的名字是馮德萊恩·桑德爾,暫時作為威斯特法倫殿下的貼身近衛,龍騎士團次席騎士,最重要的,貝爾特麗絲小姐的未婚夫——雖然她還沒有同意。”


    “您不是貴族嗎?”


    “或許以後會是,但現在不是。”


    平民擔任騎士,對普通人來說違背公序良俗,但魯普萊希特知道,對方的主君本就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奇人。


    “真巧,我也並非貴族。”魯普萊希特的身上透露著令人想要親近的和藹氣息,“如果不是老師點將,我或許還在修道院抄書,不可能有機會做到如今的神職。”


    “您的老師,是前任大主教嗎?”


    “是的,迪特裏希大主教不僅是我的前任,更是提攜我上進的老師,他現在臥病在床,已經昏迷多日。”魯普萊希特長歎一聲,在胸前畫著十字架,“願主保佑祂虔誠的侍者,阿門。”


    馮德萊恩也在胸前畫了十字架,與他一同說了聲“阿門”。


    二人閑談了片刻,魯普萊希特立刻意識到,他眼前的男人並非心有城府的類型。


    借著某句話的由頭,他旁敲側擊地說道:


    “哎,我看伯爵殿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談判很難順利下去。如果戰爭繼續,不知又要多少生靈塗炭。我實在不願意拉那麽多的領民一同赴死,奈何恩師將教會托付於我。我夾在兩頭中間手足無措,這份無奈也隻能向您訴說。”


    “殿下確實發火了。”馮德萊恩坦然地接上了話,“殿下也是平民出身,自小生活得不算快樂。殿下說過,自己的父母很早便蒙主感召,是當地的主教撫養他長大,送他進神學院上學,這份恩情難以報答,所以殿下才效力教廷多年,哪怕如今也對尼古拉冕下極為尊重。您漠視領民生命的行徑,或許勾起了殿下的傷心事,聽聞,殿下的父母就是被戰亂所迫才離開了奧爾良的故鄉。”


    魯普萊希特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是啊,說到尼古拉冕下,上個月羅馬的樞機主教團選舉,已經決定由阿方索·德·博爾哈主教接任,冕下大概已是風中殘燭,不日或就蒙主感召而去了。”


    “真的?”


    “我怎麽會用教宗冕下的生命開玩笑呢?”


    “啊……”


    馮德萊恩陷入了沉思。


    即便是羅馬教廷式微的如今,其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仍然非比尋常。教廷主宰者——教皇、或稱教宗的接替,切切實實關乎每個人的生活。


    “其實這是隻有教廷內部才能收到的消息。”魯普萊希特神秘兮兮地道,“您告知了我殿下憤怒的緣故,我將這份秘聞分享與您,您也可以盡早再轉告給伯爵殿下,就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讓殿下早作打算。順帶,還請您務必忘記今日的談話,對您和我都好。”


    “啥意思?”馮德萊恩迷茫道。


    魯普萊希特微笑著微微躬身:“您會理解的。”


    他對馮德萊恩極盡禮數,甚至到了諂媚的地步,都是為了留下良好的印象。他們現在是敵人。之後或許就是“同僚”了。


    懵懂的馮德萊恩哪曉得其中這樣多的門道,他隻覺得眼前的大叔涵養深厚,實在不像是能把普通人生命放在火上烤的人。騎士準則第一條,“發誓善待弱者”,第三條,“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如果連憐憫的美德都無法遵守,遑論之後的榮譽和犧牲。


    他馮德萊恩不是貴族,或者說,龍騎士團衰落後基本招募不到像樣的成員,但拉瓦爾團長要求大家熟讀並背誦過宣言全文。


    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怎麽樣都好。他心心念念的美麗動人的貝爾特麗絲,什麽時候才願意接受他的愛呢?


    魯普萊希特整理好衣服、襟領,慢悠悠地邁開步伐,走出了營地。


    營地的西北角,“威尼西亞”團第一連隊的營房群,其如眾星拱月般居中拱衛的一間平平無奇的平屋,便是羅貝爾的宿處。


    魯普萊希特沿途不斷向人問詢著道路,終於出現在這座房屋的麵前。


    他推開木門,正巧和換好衣服準備出門的羅貝爾撞在了一起。


    “你來了。”


    羅貝爾並沒有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是的,伯爵殿下。”魯普萊希特雙手緊握,深唿吸整理好心情,沉聲說道,“我有,一個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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