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前任留下的減稅政策所賜,奧地利天主教會本就不充裕的小金庫雪上加霜,還要維持一支規模不小的教團直屬部隊,更令該發給“員工”的工資捉襟見肘。


    現如今,艾伊尼阿斯很難維持太大規模的編外人員——從前簡單粗暴且極度依賴平信徒的什一稅收,也必須轉而采取更節省人力和時間的手段。


    幸好艾伊尼阿斯是意大利人。


    沒人比意大利更懂“政府”。


    無論中古還是現代,統治的藝術無外乎是使人民相信統治者擁有多大的權力,也就是所謂的,相信相信的力量。


    對於神秘而高遠、仿佛居住在奧林匹斯山上的恐怖統治者,人們既恐懼又向往地稱其為:“利維坦”。“在地上,沒有像他造的一樣無所懼怕,凡高大的,他無不藐視、他在驕傲的水族上做王。”


    自然狀態下的混亂,是一種原初的、天然的秩序。論統治的架構,再沒什麽比“法律”二字更加重要。人性的自然意誌則是法的基礎、各種秩序的最初來源。而這種自然不僅來源於人性中的善,更來源於人性中惡的一麵。這樣善與惡交織的複雜個性,或許可以被概括為“生命的激情”。


    激情使人渴望生存,生存欲望又帶來恐懼本能。


    托馬斯·霍布斯認為,倘若沒有權威使人民甘願臣服,人民便永遠身處自然的混亂。這種劍拔弩張的威脅心態引發了“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人民將“不斷處於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們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汙、殘忍而短壽。”


    而為了脫離這樣黑暗森林式的野蠻社會,通過人與人之間,人與統治者之間普遍的信約。公民默認授權政府,製造一座用於維護社會穩定、驅趕大船開往最有利於國民的方向、降低人類內耗成本的“活的上帝”——國家與政府。


    偉大的“利維坦”,於是誕生了。


    在這種情況下,“利維坦”的權威並非自身所有,其大小來源於國民的想象,由於暴力機關的成員同樣身處這一幻想當中,一旦這種相信支離破碎,等待利維坦的便是崩解,政府覆滅,新國家建立,再重複一次利維坦的循環。


    以往派暴力團體挨家挨戶地搜刮糧稅的辦法是最低劣的手段,事實上,隻需要使人民相信“不交稅會引發可怕的後果”,並把“交稅是國民的義務”這一點根植於世世代代心中,便能把稅收成本降到最低,甚至,人民會定期主動地將稅收恭敬呈上。


    在先進的意大利思想的熏陶下,一份嶄新的天主稅收方案出爐了。


    “失信人員名單?”


    當艾伊尼阿斯得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女兒時,加布裏埃拉好奇地問道:“父親,您又在折騰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了?您不接著寫自己那本文筆三流內容空洞的迴憶錄了麽?”


    “哎,你不懂。”


    得意的艾伊尼阿斯沒有聽出女兒諷刺的弦外音。


    “缺稅抗稅的人,會被列入帝國政府的失信名單,失信人員不能在銀行辦理儲蓄或貸款,不能在皇帝的王冠領地內搭乘馬車或任何載具,不能在行會辦理集體貿易手續,不能使用城市公共設施,哪怕路邊的垃圾桶也不許使用。”


    他麵有得色地搖頭晃腦。


    “以前征稅,總要派一群打手去挨家挨戶的搜刮,這樣不好,不僅壞了陛下和教會的名聲,還容易激起民怨暴動。新政策頒布以後,發現失信人員違規的國民將其舉報可獲得高額的賞金,錢嘛,就從失信人員的錢包裏出。


    這就叫轉移矛盾,不光要讓人民憎恨政府,他們最好彼此憎恨,才不會團結起來反抗。最後,法院的大法官出手‘公正’地審理人民內部的矛盾,帝國和教會的形象將愈加聖明偉岸。”


    加布裏埃拉捂住小嘴,臉上寫滿了鄙夷:“嗚哇,缺德……”


    “什麽缺德!這叫統治的藝術!你呀,太年輕太簡單,有時候太天真,還得學習一個!”


    盡管已經是近五十歲的小老頭,艾伊尼阿斯走起路來依舊虎虎生風。


    他拿起這張寫滿具體政策的羊皮紙,興奮地往門外走去:“我得趕緊把這個好主意給陛下看看,最好這個月就頒布下去。”


    “我覺得陛下隻會叫你加班。”


    “加班也無所謂,我親愛的女兒,為父很享受自己的工作,我在為世界創造更文明和美好的明天而奮鬥,失信名單當然很糟糕,但至少比暴力收租文明太多了。”他那張日漸被皺紋侵占的老臉露出幸福的微笑,“你不也在享受修女這份工作嗎?”


    加布裏埃拉一點也笑不起來。


    她的工作分明是老爹和羅貝爾的秘書,到底哪裏像修女了?她都三年沒做過彌撒了。


    “所以我什麽時候能抱上外孫……”


    “等你死了,我會帶著孩子去給你掃墓的。”她冷冰冰地說道。


    艾伊尼阿斯:“nein——”


    法蘭西王國,巴黎。


    百年戰爭落幕後,英格蘭王國本土陷入了緊張的內訌對峙,法國本土曆經百年摧殘,四處凋敝零落,大量家園被毀,難民如潮水般湧入幸存的城市。


    首當其衝的,便是由於百年戰爭初期迅速陷落而免遭兵戈之苦的首都巴黎。戰爭結束後,查理七世將居城從安全的蘭斯城遷迴了巴黎,重歸國王陛下忠誠的楓丹白露宮。


    隨之而來的便是蜂擁而至的難民潮。


    萬幸巴黎城區在戰爭中幸存,戰亂驅使大量本地人逃亡他鄉,留下諸多無人空屋,第一批難民潮得以妥善安置,但緊隨而至的第二批和第三批,則令楓丹白露裏的查理七世焦頭爛額。


    但那都和首都的另一位大忙人沒什麽關係。


    紀堯姆·鮑伊勒的書房,亂七八糟的地麵上堆滿了法文和英文的卷宗。


    作為查理七世的首席顧問和巴黎大學的前任校長,他被國王陛下委以重任,主導搜尋當年“貞德案”的真相。


    他不可能驅車趕往羅馬,當麵質問尼古拉五世,貞德所犯究竟何罪。倒不是擔心得到一個“莫須有”的答案,但新生的法蘭西王國急需與羅馬天主教廷修複關係。當年“阿維尼翁之囚”摧毀了羅馬教廷,但沒有完全摧毀。在意大利城邦與神聖羅馬帝國的協助下,教廷合一,也為教廷與法國之間的關係留下了深不見底的裂隙。


    百年戰爭結束不久後,作為對查理七世的警告,教皇對普羅旺斯公爵施加了絕罰,理由是“搜刮上帝及其子民的財產”。


    這位普羅旺斯公爵正是大名鼎鼎的“沃代蒙的勒內”,他迎娶了洛林公爵的獨生女,統治著安茹、普羅旺斯、洛林三大公國,是查理七世在歐洲最重要的盟友之一。為了支援查理七世的戰爭,他關停了巴爾領地內的數家修道院,使教廷找到了絕罰的借口。


    但普羅旺斯公爵的死活和紀堯姆沒有半毛錢關係,他的工作是找出當年貞德案的真相,既然從教廷那裏獲取不到信息,當年事件參與人之一的菲利普三世大公也不可能告訴他全部真相,紀堯姆便把目光投向了英軍撤離時沒有來得及燒毀的卷宗,並試圖從貞德當年的同伴嘴裏問出可能翻案的線索。


    遺憾的是,貞德去世後,查理七世無情地將她的舊部打散重建,如今再去搜尋貞德的舊部士兵已無可能,紀堯姆不得不定位了幾位與貞德有過同袍之誼的重要親曆者,全都是王國中有頭有臉的貴族將軍。


    分別是亞當·德·克魯維爾公爵,讓·德·朗格爾元帥,迪努瓦公爵將軍,以及元帥的副官弗朗索瓦·德·蘇萊。


    令紀堯姆深感遺憾的是,沃庫勒爾的駐防長官博垂科特,已經於數年前在某次戰役中身亡。他是貞德加入法王麾下的引路人,長期陪伴在前者身邊,一定掌握著大量第一手資料。


    紀堯姆·鮑伊勒顧問懷抱巨大的期待與憧憬,依次拜訪了幾位將軍的居所。


    雖然幾人都是有封地的貴族,但查理七世正值用人之際,他們都隨國王一起居住在奢靡的楓丹白露宮中,使他得以輕鬆找上門來。


    紀堯姆本以為事情會朝著順利的方向發展,結果卻碰了滿鼻子灰。


    克魯維爾公爵和朗格爾元帥對他提出的問題不斷搖頭,迪努瓦公爵幾度暴怒,一聽到“貞德”這個名字便差點把紀堯姆打成重傷。弗朗索瓦自稱二十年前還隻是初出茅廬的普通軍官,並不了解讓娜·達爾克這樣的傳奇人物。


    可他們都是國王陛下也不得不依賴的強大公爵,紀堯姆在離開校長位置後在職位上隻是一介神甫,公爵願意看在國王麵子上允許他訪談已是難得,根本沒法逼迫他們說出實情。


    無奈之下,紀堯姆隻得灰溜溜地迴到居住的修道院。


    他苦思冥想數日,反複查閱英國人留下的卷宗,隻言片語間除了確定“貞德是被勃艮第公爵菲利普三世俘虜”這一人盡皆知的事實外,一無所獲。


    他不抱希望地再去查閱從魯昂修道院沒收的卷宗,在書山字海中,紀堯姆鎖定了兩個名字,而經過另一番查證,他排除了其中一個叫“吉恩·德·梅茲”的男人,這是一位公開宣稱愛慕貞德的法國貴族,貞德去世後陷入癲狂,自殺而死。


    既然如此,他可尋找的目標隻剩下一人。


    一周後,做好充分準備的紀堯姆帶著數名隨從坐上了前往南特郡的馬車。經曆數日顛簸折騰,他在盧瓦爾河下遊的南特郡下車。


    帶著一張根據卷宗記載的樣貌所繪製的畫像,以及一個如今可能已經不大為人所知的名字,拉瓦爾男爵,吉爾·德·雷男爵。


    他是貞德的親密戰友,後者去世後,1432年,他沒有迴到自己的采邑拉瓦爾,而是來到南特郡隱居。


    卷宗裏沒有記載他後來的去向,這讓紀堯姆滿腹憂慮。萬一這位吉爾·德·雷男爵也已去世,他的計劃從一開始便要無疾而終,無法完成查理七世下達的使命。


    他拜訪了南特郡的郡長官,詢問關於吉爾·德·雷的消息。


    但郡長官在1440年才上任,並不了解那之前就來到南特的吉爾男爵,隻得帶著他前去塵封的檔案館尋找相關訊息,最終,在一份1432年的年紀表裏,二人找到了關於吉爾男爵的蛛絲馬跡。


    循著記錄裏的方向,吉爾男爵應當隱居在南特郡西南部一座名叫“馬什庫勒”的小鎮上,那裏比南特更靠近大西洋海岸,風景如畫,氣候適宜,確實很適合一位傷心欲絕的貴族荒度餘生。


    於是,紀堯姆又驅車向西南,終於在轉日抵達了馬什庫勒。


    他興致衝衝地帶人拜訪了鎮長的住所,詢問了“吉爾·德·雷”的名字。


    老鎮長默默搖了搖頭,給出了宛如晴天霹靂般的迴答。


    1444年10月26日,由於涉嫌研究黑巫術以及誘拐謀害大量兒童,拉瓦爾男爵經過簡單審判後,被馬什庫勒教會處以“火刑”。這位聖女貞德的忠實追隨者,最終以同樣的死法迴歸大地,等待他的將是無邊煉獄的重重懲戒。


    這位幾乎是最後有可能給予線索的相關者,早在十年前便離開了人世。


    懷揣著無邊的失落,紀堯姆·鮑伊勒仿佛魔怔似的提出要搜索拉瓦爾男爵的故居。在他的執意要求下,鎮長放棄了勸說,給他指明一片如今已被雜草覆蓋的男爵莊園的所在。


    帶著三名隨從,紀堯姆驅馬車來到拉瓦爾男爵生前的莊園。


    果不其然,這裏已被人高的雜草遮蓋,完全拋荒成大自然的模樣,窗欞中昂貴的琉璃片被小偷偷得一片不剩,煙囪也被雜草堵塞,看不出任何曾經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紀堯姆和隨從們揮舞砍刀,一邊砍斷雜草一邊艱難前進,耗費足足半天才開辟出一條進入莊園正門的通道。


    一踏入莊園的那一刻起,紀堯姆忽然看到一道陌生的身影。


    奇怪,拉瓦爾男爵已經去世十年。除了他這樣身負重要使命的客人,怎麽還會有其他來訪者?莫非是小偷?但看起來不像啊,那人看上去穿著一身全套板甲,這樣的人怎麽會需要靠偷竊來營生呢……


    帶著疑問,紀堯姆大膽地抬高嗓音,向陌生人的方向喊道:“嘿——那邊的朋友——請問您也是來尋找吉爾·德·雷男爵的嗎——”


    聽見他的聲音,那人轉過了頭。


    那是個奇怪的女人,半張臉帶著水波般的平靜,半張臉帶著淡淡的悲傷。


    她旁若無人地走進一旁的建築物,消失在紀堯姆等人的視野中,等他們趕去搜尋時,連人帶腳印全都消失不見。


    “見鬼了……”紀堯姆喃喃自語,“這會兒子又不見了,莫非是聖母瑪利亞顯靈了?”


    但無所謂,工作要緊。吩咐好隨從們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項,紀堯姆·鮑伊勒開始了他的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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