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臨時行宮,拉迪斯勞斯的私人房間。


    大病初愈的拉迪激動地抱住羅貝爾,蹦躂來、蹦躂去。


    “老師!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哎、哎哎,放手,拉迪,老師要被勒死了……”


    三年不見,拉迪斯勞斯的身高已經長到比羅貝爾矮不了多少的地步。簡簡單單的一個擁抱,差點把沒有動用杜蘭達爾的羅貝爾勒得喘不過氣。


    “老師!”


    拉迪坐到自己的小書桌前,從抽屜裏拿出厚厚一本練習冊,驕傲地遞到羅貝爾麵前。


    “看!我的家庭作業!”


    羅貝爾翻開練習冊。


    他終於理解拉迪為什麽總是在信裏抱怨自己的私人時間太少,這本小小的練習冊內容五花八門。


    第一章節是文藝複興學者安布羅焦·洛倫采蒂的著名壁畫《好政府與壞政府》,著重諷刺共和城邦政府表麵的光鮮亮麗與暗藏的苟且行當。這張壁畫,他也在畫冊裏見過,除了畫得不太好看之外,內涵和角度都十分毒辣,相當不適合作為孩子的藝術啟蒙。


    緊接著,第二章節,是同樣出身意大利的學者馬泰奧·帕爾米耶裏所寫的歌頌佛羅倫薩共和國繁榮昌盛的拉丁文敘事詩——這首詩他沒讀過——勝在語法簡單,確實適合作為拉丁文初學者的入門作。


    之後練習冊甚至有一部分他聽都沒聽過的“野雞作品”,用英語的語法邏輯撰寫的粗糙拉丁語文章,再一看文章末尾注名,果然統統是約拿的私貨。


    他怎麽不知道約拿還有寫文章這種愛好?要不,把他介紹給艾伊尼阿斯?


    羅貝爾的雙眼對上那張寫滿了“快誇誇我”的小臉蛋,微笑著捏了一把。


    “拉迪寫得真好,比我十三歲的時候聰明多了。”


    “哦……”拉迪忽然失落地耷拉下頭,“可是約拿老師說您十四歲的時候就上戰場了,是貴族中的楷模。”


    羅貝爾立馬吐槽道:“約拿的話有三點錯誤。首先,我不是貴族。其次,老師我不是自願上戰場的,假如不是敵人來得太突然,我巴不得一輩子別打仗。其三,和平比戰爭更珍貴,不該用好戰衡量人的品格。”


    “老師老師。”顯然,拉迪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快和我說說,約拿老師剛才說,您設計讓捷克人自相殘殺,這是您的主意嗎?”


    “……”


    他能說他不知道嗎?


    鬼知道為什麽捷克人莫名其妙就打起來了。


    在心愛的學生麵前,羅貝爾終究沒壓抑住那顆裝大逼的心。


    “當、當然了,除了我,還有誰能想出這麽完美的主意?”


    “可是老師,學生不認為這有用。”


    “啊?”


    拉迪敏銳地抓住了他的想法:“您是不是起了姑息捷克人的念頭?約拿老師說,收複摩拉維亞的由頭隻是幌子,借機從帝國獨立可能才是伊日·波傑布拉德的真實想法。為什麽不趁機奪迴哈布斯堡家族的波西米亞王國呢?”


    “無妨,無論他接不接受現實,他們從援軍趕到那一刻起就敗局已定,之後隻是無條件投降和有條件投降的差別而已。”羅貝爾環抱手臂,微微一笑,“窮寇莫追,就由他去吧。”


    正好趁這個機會,他打算把自己混跡政壇的“小聰明”傳授一些給自己的愛徒。


    拉迪好奇地問:“老師,您在信裏講過,對待敵人不可姑息,為什麽這次卻要姑息縱容呢?”


    羅貝爾高興地揉著他的頭發:


    “拉迪,你真的把我的話記在心裏了,非常好。你往往站在國家層麵考慮問題,這必將有助於你將來以國王的身份施行統治,但我現在將傳授給你的是屈居人下時的自保之道。


    這是你哈勒法迪叔叔教會我的道理:平衡使我們最接近於安拉(????)。”


    “安拉?”


    “安拉是《古蘭經》中創造萬物,無所不在的宇宙唯一主宰,你可以理解為上帝的意思。”


    “艾伊尼阿斯也說過,神學家必須以理性看待世界,就像火焰點燃木炭、木炭烤熟麵包的道理,熱量會通過載體傳導,事物彼此之間也存在著相互推動的邏輯。讓我們推導一下,如果我們一鼓作氣地滅亡波西米亞,將摩拉維亞和波西米亞重新整合為哈布斯堡家族統治下的德意誌王國,將會發生哪些事情?”


    “唔……”拉迪皺眉思索,“我會從摩拉維亞國王變成波西米亞國王?”


    “你本來就是波西米亞國王,小家夥。”羅貝爾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再想想。”


    拉迪嘟著嘴巴,鬱悶道:“那……肯定會有人不開心吧。”


    “為什麽這麽想?”


    “約拿老師和我說過,我的繼承權和宣承權讓有的人坐立難安,所以要我努力學習知識,鍛煉身體,培養威望,將來他和您不在了,我才有自保的本領。”


    “你說得對,用正式點的話來講,貿然的權力擴張容易激化你與他人的矛盾,比如我們尊敬的皇帝陛下,他樂見你以哈布斯堡家族的名義占據摩拉維亞,卻不一定能接受你統治一個完整的波西米亞。”


    羅貝爾繼續揉捏他的頭發,拉迪的頭發是天生的自然卷,堅韌有力,揉起來手感一流。


    “考慮問題,不僅要考慮國內,也必須顧及國家觀瞻。北方的薩克森侯爵和勃蘭登堡侯爵都是我國的堅實盟友。他們與皇帝結盟的一大原因就在於捷克人的威脅,打破這一平衡,不一定有利。”


    “況且,我個人也不希望伊日就此退出舞台。雖然他總說自己是我的死對頭,我不覺得從來都是我手下敗將的家夥有資格和我相提並論,但他的話事實上於我有益。”


    拉迪的眼中閃著星星。


    老師在說出“手下敗將”幾個字時,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自信。但隨後的“於我有益”卻又令他摸不著頭腦。


    “老師您不是還說,樹敵越少越好嗎?”


    “伊日是捷克人的領袖,他越相信我威脅巨大,大家就越相信我的能力。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相信,白色也可以變成黑色——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說到這,羅貝爾不禁張嘴笑了幾聲。


    萬事萬物的盡頭總避免不了神學,邏輯彼此聯係上升,然後一頭攢進基督教的死胡同,果真有意思。


    “總而言之,他積極健康地活著,對維係我的存在無疑更有價值,‘養寇自重’可是明哲保身之道的第二最優解。”


    “那第一最優解呢?”勤奮好學的拉迪追問道。


    “第一最優解,其實有兩個……”


    羅貝爾蹲下來,雙手摟住他的手臂。


    “要麽自己坐到那個無人威脅得到的位置,但老師是平民,走到這一步已是萬幸加身,不求其他。要麽足夠廢物,自然不會有人打你的主意,但老師需要依靠權力實現自己的夢想,保護身邊的人,我已不能脫身。所以,第二最優解就是老師的第一最優解。”


    拉迪斯勞斯不再迴答。


    他蜷縮在床上若有所思,羅貝爾也不想再打擾他的思考,悄悄退出了房間。


    等候在門外的約拿抱著手臂,食指指不愉快地敲擊著肘窩。


    “您怎麽能教拉迪那些……擺爛的歪理?”一碰麵,約拿就拽著羅貝爾走到一個其他人偷聽不到的角落,不滿地念叨道,“拉迪正處在價值觀成型的年紀,您應該灌輸更多正麵的、積極意義的理念!”


    羅貝爾愕然張大嘴巴。


    少頃,他帶著不甘示弱又略有心虛的語氣反駁道:“擺爛,擺爛不能叫歪理……這,神職人員的事兒,怎麽能叫擺爛呢,這叫清靜無為!是統治國家的高級形式!”


    “清靜無為的人可不會興衝衝地去參加十字軍,大人,您莫非是用擺爛的外表來”


    “哎,你這人,怎麽這時候又懂裝不懂了?”羅貝爾氣急敗壞地跺腳,“我常年在外國遊蕩,你們才能安心在家過好日子。我如果一直留在維也納,那些人哪裏容得下我,到頭來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這個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約拿語塞片刻,後徐徐道:


    “……原來您都明白啊。”


    “哼,不要小看我從小跟‘人類’這種卑劣又惡心的生物鬥智鬥勇鍛煉出的智慧啊。”羅貝爾不無自滿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明哲保身和利用價值什麽的,我最在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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