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4世紀以後,地中海成為意大利人的洗腳盆,威尼斯商人乘船橫穿內海,縱橫無阻,但憑借一個個貿易殖民地攫取巨額利潤的絕對不僅僅威尼斯商人。


    熱那亞共和國,位於西北意大利半島的利古裏亞海岸,和自戀的威尼斯人一樣,稱自己的國家為“最尊貴的熱那亞共和國”。


    自1100年建國起,熱那亞人便熱衷於西地中海的貿易,但在連番敗於阿拉貢人之手後,熱那亞商人不得不將目光投向其他強國不那麽感興趣的土地,例如克裏米亞,例如科西嘉島,但熱那亞人也擁有著令威尼斯人都眼熱不已的土地——位於金角灣北岸的加拉塔殖民地,或者說加拉塔租界。


    在熱那亞人的悉心建設下,加拉塔已然成為獨立於拜占庭帝國的北方小君堡。


    這座或許令希臘皇帝感到屈辱的外國殖民地,如今卻成為拱衛帝國最後一道屏障的生命之源。


    借助僅存的加拉塔城堡與黑海航線,阿克修斯皇帝奇跡般地率領一眾帝國官僚與軍隊幸免於難。


    寬達三米的護城河與密集的溝壑,原是當年熱那亞軍隊挖掘用於抵禦希臘軍隊,如今卻成了希臘士兵所依托的戰壕。


    僅剩的四千人馬依托戰壕層層阻擊,竭力拖慢突厥軍隊攻占加拉塔城堡外圍陣地的時間。現在,分秒必爭,唯有死戰,撐下去,羅馬仍存希望,投降,也無外乎如失陷城區中的君堡市民一般,哭嚎連天,任人宰割。


    軍隊中不乏有士兵的親人陷落於敵手。


    任何一個虔誠的東正教徒都不會將親人幸存的希望寄托於穆斯林的仁慈之上。基督徒所殺戮的穆斯林何止萬千,理所當然,千年來始終居於上風的穆斯林隻會更加惡劣。


    盡管穆罕默德蘇丹再三強調,他要的是一個完整而繁榮的君士坦丁堡,來作為帝國未來千年的首都,但無節製的劫掠與殺戮依舊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上演。


    突厥人摧毀君士坦丁堡的屠刀比當日匈牙利人摧毀久爾久時更加高效,人數逾十萬的希臘市民,在短短幾日的擄掠中已十去其三,幸存的百姓藏匿在城市的斷壁殘垣間苟且偷生,惶恐地注視著毀滅他們故鄉的戰爭繼續進行——還沒有結束,當然。


    無論穆罕默德、阿克修斯、還是羅貝爾都明白,現在才到了決定戰爭勝負的生死時速。比一比,到底是十字軍先抹除奧斯曼帝國的首都,還是穆斯林先踏滅羅馬帝國的餘燼。


    顯然,羅貝爾即將搶先一步。


    保加利亞行省,索菲亞城堡。


    今天,索菲亞迎來了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造訪者”。


    當據傳已然歿於亂軍的格奧爾基二世·阿森大公,以主人的姿態君臨他忠誠的保加利亞大地,城門上的守軍主將除愕然外再無其他情緒。


    更不用提,陪同格奧爾基大公的其中一人,被好事的城防士兵指認出了身份——保加利亞抵抗軍的首領,希什曼王朝的末裔,康斯坦丁三世·斯特拉基米洛維奇·希什曼王子。受波蘭國王邀請,康斯坦丁王子走出深山,褪去遊擊隊的破布衣,重新穿著華貴的紫金長袍堂堂亮相。


    統治過保加利亞大公國的兩大王朝,阿森王朝與希什曼王朝的繼承者,如今同時出現在十字軍一方當中。索菲亞守軍頓時人心浮動,不乏一些祖輩侍奉過保加利亞大公的貴族打起了內心的小算盤。


    在後世,一句相當精煉的話概括了封建國家與專製國家的特色:專製君主難以擊敗,封建王朝難以滅亡。


    由層次分明的領主階級構造的封建社會,是穩定且便於稀釋矛盾的,正如基諾申科夫仇視奴役自己的摩拉維亞貴族,卻對摩拉維亞貴族所侍奉的神羅皇帝毫無反感一般,假如將不同階位的封建主視為一個個單獨的階級,封建社會便是通過層層過濾網稀釋底層民眾的階級矛盾,同時借助這層層網絡的彼此製衡,維持一個底層人勉強生存的穩定國家。皇帝不需要為公爵所犯的罪孽負責,因為他從不曾親自統治過那片土地。


    而專製王朝將一切榮耀與矛盾集中於君主一人,底層人的起義不會因斬殺地方上的縣令或州官而結束,人民的抗爭注定會通往唯一的結局:推翻皇帝,或被皇帝趕盡殺絕。就像那句話所說:權利與義務擁有對等的關係,把持更多權柄之人注定承擔了更大的期待與責任。專製不是錯誤,無能才是,隻是世襲王朝注定會滋生無能的獨裁者而已。


    存續家名永遠是貴族最優先的任務,他們的父輩曾為此降服異教徒,那麽假如突厥人戰敗,他們為何不可迴歸基督世界的懷抱呢?


    在索菲亞的城牆下,格奧爾基大公與康斯坦丁王子騎馬並列屹立。


    城牆上的守軍麵麵相覷,他們的突厥人軍官不斷用保加利亞語喝令他們放箭射殺二人,而士兵旁若無人般看向藍天白雲,仿佛根本聽不進他的話。


    索菲亞城原本的主事人,謝伊·拉西米總督,如今率軍撤往了塞薩洛尼基。唯一的主心骨離開,取代其負責的突厥將軍無力掌控大局——城內沒有一名突厥士兵供他驅使,理論上,隻要索菲亞市民願意,隨時可以用他的小命作投名狀投降十字軍。


    迴到祖輩曾統治過的土地,康斯坦丁王子的表情不見波動。


    從出生起,父親便帶著他在巴爾幹的深山中流亡反抗為生,二十多年來,他從未踏足過任何一座保加利亞城市,也從未見識過帝國的統治中心,索菲亞。


    相較於康斯坦丁的冷靜,格奧爾基則顯得惴惴難安。敵視他的不僅有城牆上的敵人,還有康斯坦丁王子所統領的反抗軍戰士。


    異教徒樹立的傀儡大公,何德何能與率領他們反抗異教徒的王子大人齊頭並進。格奧爾基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但他也是情非所願,趕鴨子上架。


    統領西路軍的杜蘭德國王與斯坎德培親王一致認為,康斯坦丁的身份不足以說服敵人開城降服。在突厥官兵有意識地輿論控製下,反抗軍的名號並沒有他們自己臆想中那麽廣為流傳。至少在繁榮的城市地帶,格奧爾基這麵旗幟顯然比康斯坦丁更為泛用。


    對於這個決定,康斯坦丁固然不滿,但僅憑他與他不到三千人的反抗軍兵馬,尚且沒有資格和國王親王平等談判。


    但他仍有足夠的底氣和理由敵視這個奪走自己名譽與風頭的傀儡大公,比如現在,康斯坦丁表麵上古井無波,實則一直用殺人的目光掃蕩格奧爾基的後腦勺,令後者不寒而栗,幾欲先走。


    二人與守軍士兵對視幾刻鍾後,索菲亞城門緩緩拉升,從中走出一位文書官打扮的中年人,唿喊了一句:“請大公與王子入城相談。”


    格奧爾基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顯然,他對這座軟禁了他一輩子的城市仍有後怕,也無顏麵對被他拋棄在城中的妻兒。


    本著諂媚的習慣與和對方緩和關係的目的,他尬笑了幾聲,在馬上微微躬身道:“王、王子,您,您先請,怎麽樣?”


    意思到了康斯坦丁的耳朵裏,便變成了“麻煩你試探一下是否有陷阱”。


    俯視著這位年長自己數歲卻膽小如鼠之人,康斯坦丁高聲“哼”了一聲,頭也不迴地率領十幾名扈從衝入城門。


    格奧爾基已習慣被突厥官員甩臉子,自然談不上生氣,又或許他生氣的功能,早在三十多年的傀儡生活裏退化了。


    他繼續諂笑著,向出城迎接的官員與其後的一眾士兵低聲道謝,忙不迭地追上康斯坦丁的背影。


    “王子閣下,請等一下呀。”


    十幾分鍾後,縱馬於城中飛馳的眾人被守軍引領著來到城中心的總督府——旁邊的市政廳。


    在那裏,二人見到了督管都市的市政官大人,布拉戈·彼得奧夫·德米奧斯特裏,土生土長的保加利亞人,也因此,在謝伊總督尚在城中時,他毫無權勢可言,直到謝伊兵敗逃亡,他才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城市防務。


    布拉戈市政官向二人恭敬地躬身,邀請他們上座相談。


    在宴會廳中,三人對麵落座,扈從侍立於椅後,桌上燭台火苗搖曳,翠綠窗簾微微拂動,一盤盤珍饈被送上長餐桌,唯有低頭猛吃的康斯坦丁王子大煞風景,在山裏,可見不到如此多的珍饈美味。


    布拉戈直入主題:


    “大公閣下,王子大人,二人今日所來,恐怕不止享用晚宴這麽簡單吧。”


    格奧爾基輕輕推了推康斯坦丁。


    後者戀戀不舍地放下麵包和醬料,用袖口擦幹淨嘴巴,清了清嗓子:“咳,當然,市政官大人,我隻有一個來意:將保加利亞人民從異教徒的手中解放出來,奪迴希什曼家族的王位。”


    格奧爾基弱弱地補充:“還有我呢……”


    布拉戈頷首道:“當然,王子是希什曼家族的後裔,大公也是阿森王朝的合法繼承人,二位都有統治國家的資質,但我想問的是,二位對保加利亞的未來有何看法?”


    “一個獨立而強大的國家!不僅要驅逐異教徒,更要擺脫西方人的控製!”康斯坦丁慷慨而談,“絕不容許任何外國人踐踏我們的土地。”


    市政官點點頭,看向另一人:“大公閣下,我們也曾有過幾麵之緣,坊間都傳聞您的懦弱與無能,但我想知道,您的真實心意是什麽?”


    麵對一雙清澈好奇的眼睛,格奧爾基咽下一口唾沫:“……他們說得對,我確實不夠勇敢,永遠都在逃跑。如果讓我統治這個國家,或許我沒有和強權掰手腕的勇氣,依靠西方人也好,臣服突厥人也罷,我一直隻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康斯坦丁:“哼,懦弱之舉!”


    “不、不能說是懦弱吧。”他沒什麽底氣地小聲道,“弱者也有弱者的生存之道嘛,再說,我又不是不敢反抗,但沒有後盾的反抗和送死有什麽區別?”


    “那你的後盾呢?”王子沒好氣道,“你不還是灰溜溜地逃走了嗎?”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話語擠兌,即使他這樣沒脾氣的老實人也生出了火氣。


    “就是因為我有後盾,這次主導談判的人才是我而不是你!”格奧爾基憤憤敲著桌子,內心卻又怕把盤子敲下去,無意間收小了力氣,“王子閣下,既然你不願意被西方人操縱,就該立刻立刻離開談判桌,羅貝爾大人和杜蘭德國王都認定我才是保加利亞大公,你隻是我的附贈品而已!”


    康斯坦丁的氣勢陡然跌落。


    人世間是弱肉強食的獵殺場,他是這樣被父親教導,也是這樣篤信的。但當他也是弱者一員的時候,談論任何“弱肉強食”的話題都顯得太幽默。


    他憤恨地哼唧了幾聲,不再多說什麽。


    布拉戈的臉上露出笑意:“看來大公並非如坊間所說的那樣,全無脾氣。”


    “我隻在弱者麵前憤怒,他比我更沒底氣,所以我敢吼他。”格奧爾基一臉的坦蕩,似乎並不把這當作卑劣——能倚強淩弱的話,為什麽非得以弱敵強呢?


    “弱者依靠強者有什麽可恥的?沒有西方諸國的支援,我們羸弱的國土永遠逃不出被蠶食的命運。如果我統治這個國家,我會毫無顧忌地向西方人靠攏,如果有必要,哪怕改信天主教,為了庇護弱小的祖國,我也在所不惜。”


    兩個小時後,在城外等待了許久的十字軍諸將終於望見談判團歸來的身影。


    他們看見了意氣風發的格奧爾基,全然不同於以往的懦弱神態。以及無奈卻認命般的康斯坦丁王子,不再與格奧爾基並排行進,而是略微後退半米。


    格奧爾基懷裏托著一摞亟待處置的政令陳情,從這一刻開始,索菲亞的統治權正式移交於他所有。他不再是突厥人的傀儡,現在,他是名正言順的,擁有西方諸國支持的,獲得十字軍主帥首肯的,真正統治著這個國家的——保加利亞大公。


    “諸位!”


    他高高舉起手上的陳情表,興奮扭動自己的腰間。十字軍士兵表情呆滯,為首的杜蘭德與斯坎德培一頭霧水,看不懂他的迷惑行為。


    這宣告祖國重歸自由的場麵一點沾不上史詩,甚至有點滑稽。


    “我們的保加利亞!她不強大,她很弱小,但不意味著她沒資格擁有自由與偉大,這是她的權利,也是我們的!”


    康斯坦丁微微動容。


    “為爭取獨立而戰的英雄們,歡慶勝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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