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聽聞士兵的言語,烏爾班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枉他常常惡語相向,這些沒文化的土包子總算接受了他精心製作的流程。


    “既然準備妥當,那事不宜遲,趕緊開兩炮讓我們的紮幹諾斯大人開開世麵吧,希望他不要嚇尿了呀。”


    他的話如同總開關,開啟了士兵繁忙的工作。


    他所設計的青銅巨炮,口徑約35英寸,能夠容納六百磅重的彈藥,是無可辯駁的當世第一巨炮。


    單巨炮所需的彈丸,便要四個成年男子合力搬運。而幾噸重的巨炮本身,更是需要動用十匹馱馬與馱牛,加上載重輪轂與數十名士兵輪流協助,才能勉強搬上城北的巨炮平台。


    紮幹諾斯那小子,確實造了片靠譜的平台。


    眼見數噸重的巨炮轟然落地,而平台居然隻向淤泥沉了幾厘米,烏爾班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隻有這樣做工完善的平台才有資格為我的巨炮賀喜。”


    他站到距離巨炮約八米的位置,隻要不發生炸膛事故,這裏就是極限卻絕對安全的觀賞席位。


    士兵匆忙搬來一張木桌,烏爾班仰麵大笑,站上了桌子,在驟然吹起的大風中舞動長袍,激動地向仰視他的凡夫俗子歡慶著開炮一刻的到來。


    “慶賀吧,諸位,你們即將見證的是——匈牙利的天才,毅然拋棄希臘人皇帝之人,當世第一鑄炮巨匠,烏爾班的完美傑作!”


    他仿佛跳舞似的,在桌上跳起馬紮爾民族的慶典舞蹈。


    曾經作為遊牧民族的馬紮爾人,其音樂才華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假如世上沒有戰爭,也許他有機會成為王宮舞蹈團的天才,一輩子也不會接觸殺人的火炮。


    在匈牙利的懷才不遇,到拜占庭帝國的無處施展,如今終於在異教徒麾下綻放出真正的光芒。


    他,匈牙利的天才烏爾班,不需要任何人的約束,所謂宗教信仰、文明文化、鄉土之情,一切都比不上火藥爆炸那一刻所帶來的悸動。


    世人將永遠記住這一天,1453年5月29日,如彗星般閃耀天際的天才,匈牙利的烏爾班所創造的驚世巨炮,是埋葬三千年羅馬帝國的最後一擊。


    “哈哈哈,小的們,讓蘇丹陛下和希臘人的皇帝見識一下何謂崩天滅地的力量吧——”


    他大笑著,就好像再不笑就來不及了一樣,用拐杖指向自己引以為傲的巨炮。


    “點火!開炮!”


    嘶……


    火撚燃燒。


    十秒後,天空唯一迴蕩著一種聲音,那就是:


    “轟——”


    “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迴蕩在狄奧多西城牆上,守城的希臘士兵與熱那亞傭兵絕望地看著一枚巨碩的炮彈淩空飛來,義無反顧地撞上早已被轟得搖搖欲墜的城垣,正好落在不久前才填補上的脆弱位置。


    六百磅的石丸刹那間砸穿了拜占庭人賴以生存牆壁,木屑橫飛,碎石激射,一段城牆驟然坍塌,正是烏爾班之前所說的薄弱點。


    牆垣崩碎,露出其後的堡壘高塔,那便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總指揮部,帝國的心髒所在,此刻,徹徹底底地暴露給了城外躍躍欲試的突厥士兵。


    但尖叫的不止有他們。


    一名士兵在一片哀嚎聲中急匆匆地挖開瓦礫廢墟,漸漸的,挖出一張熟悉的麵孔,一雙迷茫而無神的眼睛。


    烏爾班呆呆地盯著眼前的士兵,正是之前向他信誓旦旦擔保“一切準備充足”的那人。


    他僅靠本能地問道:“不是說……準備……充足……嗎……”


    士兵羞愧地低下頭顱。


    “我、我……屁股……疼……”


    “大師!不疼!”


    士兵急忙握住烏爾班伸來的手,抿著嘴唇,指向了一旁被炸斷了半根樹幹的參天大樹:


    “屁股在樹上呢!”


    “你,呃……”


    烏爾班的瞳孔漸漸散去,生機如血流一同迅速流逝。


    不到幾秒鍾,這位橫壓一世的天才鑄炮師,便結束了傳奇而燦爛的人生,迴歸主的懷抱,死在了自己最愛的“爆炸”上。


    當紮幹諾斯得到消息急匆匆趕來時,士兵已經挖出了烏爾班大師的上半具遺體,和樹上的另半個血肉模糊的下半身拚湊在一起,擺在第二巨炮平台的正中央,蓋上一張黃布。


    之所以是第二,是因為第一平台已經隨著巨炮的炸膛一並煙消雲散。


    烏爾班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見證了這輩子最絢爛的光芒,他不應當有後悔,有的隻有遺憾,遺憾沒有機會製造更完美的巨炮。


    如果有下輩子,他一定會製造出哪怕不提前準備也沒有炸膛風險的優秀火炮。


    紮幹諾斯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其實在早上,他極力要求烏爾班執行命令,而後者卻執意反對時,他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外行人指導內行人往往是悲劇的開始,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告急的物資實在不允許他繼續容忍烏爾班耽誤時間。


    而當悲劇不出所料的發生時,悔恨依舊侵占了他的大腦,就像他知道悔恨無濟於事卻依然悔不當初一樣,烏爾班的死也已無可挽迴。


    “……厚葬他吧,他為帝國盡忠職守,帝國不能虧待他的忠誠。”


    紮幹諾斯看向左右:“知道烏爾班大師有沒有什麽親人在世嗎?”


    烏爾班生前的熟人,一位和他同樣來自匈牙利的侍從抹去眼角淚水,啜泣道:“大師說,此生隻願與炮為伴。”


    炮性戀啊……話說炮性戀算不算同性戀?


    紮幹諾斯腦子裏忽然湧現出這個詭異的問題。


    “那就收斂好大師的屍骨,和巨炮的殘骸一起葬在這片土地上吧。”紮幹諾斯長歎一聲,“另一門巨炮是否健在?”


    “另一門炮還未使用。”


    “那就收起來,好歹做個紀念吧。”


    紮幹諾斯看向遠方坍塌的長片城牆,喟歎道。


    當狄奧多西城牆坍塌的一刻,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心隨著牆垣上的士兵一起跌落了穀底。


    以臨時填補的脆弱空洞為中心,狄奧多西北牆坍塌了一段長達二十五米的區段,令巴西琉斯的總指揮部完全暴露在敵軍視野中。


    狄奧多西城牆是希臘人的信仰,隻要城牆一日不倒,羅馬帝國的旭日便一日不會落下。


    往日,君士坦丁十一世一直擔憂的金角灣防線安然無恙,可萬萬沒想到,異教徒竟然真的正麵突破了狄奧多西壁壘的防禦,還是通過巨炮轟城這樣粗暴直接的手段。


    聖母瑪利亞啊,為何將那種武器賜予伊斯蘭的子孫。


    莫非上帝真的拋棄羅馬了嗎……


    皇帝怔怔望著自己的士兵匆忙營救著被城牆殘骸所掩埋的同袍。


    不遠處,奧斯曼軍隊已經擂響了象征進軍的戰鼓,一列列威武的耶尼切裏軍人手持長戟與戰矛,緩慢而不可抵擋地走向失去城牆庇佑的君士坦丁堡。


    耳鳴之中,君士坦丁隱約聽見了手下人的唿喚,其中夾雜著“撤退”與“留得青山在”的字眼。


    他呆呆地環顧左右,近衛士兵臉上帶著焦急的神色,拚命拖拉著他的紫袍,一邊指向遠方徐徐後撤的熱那亞軍隊和熱那亞將軍喬瓦尼的背影,一邊呐喊著請求皇帝隨軍撤退。


    ……但他不想走了。


    在雅典、在摩裏亞、在科孚、在察雷沃、在索佐波爾……羅馬人好像總是在逃跑。


    在他出生前的時代,在東方的安條克、在意大利的奧特朗托、在遼闊肥沃的安納托利亞、羅馬人一次次後退,最終退到了退無可退的希臘,終於到今天,連君士坦丁堡都要放棄了。


    失去了一切榮耀,羅馬該如何稱之為羅馬呢?


    西方人嘲笑拜占庭帝國時,從不稱唿巴西琉斯為羅馬皇帝,隻說其為“希臘人的皇帝”。他們寧可承認一個日耳曼人的皇帝作為羅馬皇帝,都不願看一眼這個位於東方的真正的東羅馬帝國。


    似乎從戴克裏先時代的“四帝共治”開始,羅馬便在西方人心中結束了,就像查理曼去世法蘭克帝國解體的那一天,世界上便不再存在一個獨斷萬古的大帝,而隻剩下分裂帝國的各個小國王——他們都是帝國的叛徒。


    在唿喊著請求皇帝撤離的人中,獨臂的阿克修斯是最大聲的一個,也是拖拽皇帝最用力的一個。


    君士坦丁拚命掙開他的拖拉,忽然脫下自己的紫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阿克修斯,來吧,從今以後,你就是羅馬人的巴西琉斯。”


    “啊?”


    阿克修斯震驚得語無倫次:“可、可可可,可我是個猶太人啊,還是個殘廢。陛下,您不要開玩笑了!快撤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援軍一定很快就會到達的!我們還能撤向金角灣,大不了撤向克裏米亞,熱那亞人說過,他們願意接納我們,我們終有一天能殺迴來的!陛下!快撤退吧!異教徒要殺過來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你說得對,阿克修斯,羅馬還沒有結束,我們有朝一日總能奪迴一切。”


    “太好了,那事不宜遲!”


    “戴著朕的紫袍與皇冠,帶領羅馬人離開吧。”


    君士坦丁摘下頭頂的金冠,連同紫袍一並蓋在他頭上。


    “如果有反攻的那一天,你們要以朕為榜樣,然後記住:羅馬人不會退縮,羅馬人的皇帝更不會做逃兵。”


    對上阿克修斯急速顫抖的瞳孔,他半開玩笑地說道:“你不是猶太人嗎?你們最擅長逃跑和放貸了。反正已經背負了一個以色列的夢想,債多不壓身,不如把朕的夢也一並擔在肩上怎麽樣?”


    他把佩劍交給扈從軍士長:“帶著阿克修斯陛下立刻離開,這是朕作為皇帝的最後一道命令。”


    禁衛匆忙將紫袍強行套在阿克修斯身上,架著他強行離開。


    阿克修斯奮力掙紮,臉上的震驚從一開始便沒有絲毫減弱:“喂,你們腦子沒問題吧?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那位才是皇帝陛下!”


    “陛下已經將皇位傳給您了,現在您才是帝國的巴西琉斯,請隨我們撤退吧。”


    啊,先祖欠猶太人的債,朕用整個國家還清了,這一次輪到猶太人欠我們羅馬人一個帝國了。


    這一刻,四十八歲的君士坦丁終於體會到了無官一身輕的輕鬆。


    阿克修斯被拖出了


    在拐過冰冷的磚石走廊的前一刻,他扯著嗓子對房間內的皇帝最後喊道:


    “陛下!陛下!別做傻事啊陛下!我們還有機會!還有——”


    嘭。


    房門關閉。


    瑪德萊娜·巴列奧略放開門扶手,平靜地看向父親。


    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兒,母親瑪德萊娜·托科在多年前便病逝,由繼母撫養長大。


    君士坦丁注視女兒堅毅的臉龐,臉上滿是慈愛和滿足:“朕的好女兒,你要陪朕這最後一程嗎?”


    “當然了,父皇。”


    幾分鍾後,換好一身鎧甲的君士坦丁十一世在女兒的攙扶下艱難地騎上戰馬。


    慢吞吞的奧斯曼人仍在城牆廢墟外徘徊,似乎連始作俑者都不敢相信,這片阻撓他們兩個月的城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坍塌了。


    “唿,謝了,瑪德萊娜。”君士坦丁向女兒微微躬身,“請接受我單純作為一個父親的感激,感恩聖母瑪利亞,讓我此生能與你有一段父女之緣。我已經活了四十八年,死而無憾,但你還年輕,跟著阿克修斯撤離吧,由你來見證帝國的未來。”


    瑪德萊娜默默點了點頭,轉身隱入塵埃,走進了一間儲藏火藥的倉庫。


    君士坦丁似有所感,自嘲大笑了幾聲:“哎,好吧,便當是主懲罰我這個弄丟了帝國的罪人,活該絕後。”


    他牽動馬頭,朝向不遠處的敵軍,舉起了印有四個β的帝國旗幟。


    “嗬嗬,很多年沒有這樣親自砍殺過敵人了。”他陶醉地撫摸胸口的甲胄,“嗯,沒有生鏽,要誇獎保管盔甲的宦官。”


    處在前方的突厥將領發現了這位獨自騎馬擋在大軍之前的可疑男人。


    盡管沒有紫色裝飾和象征身份的家族紋章,將領依舊通過男人的氣質和膽色判斷出此人身份不俗。蘇丹有令,對希臘貴族和商人要格外禮遇厚待,帝國渴望的是一座完整的羅馬帝國,而不是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


    他下令士兵暫緩進軍,親自騎馬,準備用新學的希臘語和這位男人溝通一番。


    但男人顯然不打算接受突厥人的這番美意。


    他踩動馬鐙,催促戰馬奔跑上前,一個照麵便將這位毫無防備的突厥將領挑翻下馬。


    沒空對自己的英姿顧影自憐,君士坦丁拍馬一舉衝破了突厥士兵的防線。


    縱馬躍過城垣殘骸,順著敵軍滲入的缺口,褪去皇袍的君王一馬當先,對城外剛剛趕來的大股敵軍高聲嗬斥道:“穆罕默德,朕親自來了!你在哪裏!出來與朕決鬥!”


    “啊?”


    此時此刻,穆罕默德恰好也來趕來的軍陣當中。


    紮幹諾斯主動將第一個率軍攻入君士坦丁堡的榮譽讓給了蘇丹,穆罕默德不疑有他,立馬率本部趕來,然而剛到城牆缺口附近,就聽到了一聲可怖的呐喊。


    多日前被奧地利人俘虜的可怕經曆浮上眼前。


    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穆罕默德二世沒有半分猶豫,拔馬調頭就跑。


    君士坦丁瞬間鎖定了這道慌忙離去的身影。


    “哪裏逃?!”


    一人一馬如入無人之境,一人成軍悍然破敵——當然是做不到的。


    還未追出幾步,戰馬的四腿便深陷淤泥。莫說斬殺蘇丹,連接近敵軍都難以做到。


    他憤恨地踩動馬鐙,仍無濟於事。


    警惕萬分的耶尼切裏禁軍很快將這位孤身一人的皇帝緊緊包圍,用長矛試探地戳刺戰馬。


    戰馬吃痛,揚起雙蹄,將主人甩下了背。


    君士坦丁的背部和後腦勺驟然遭受猛烈衝擊,當場昏死了過去。


    耶尼切裏不敢稍加耽擱,急忙亂劍亂戟便要戳殺了昏迷的皇帝,解決此番混亂的罪魁禍首。


    但一道從天而降的白色光束突然照在了皇帝的身軀上,上前補刀的士兵被刺眼光芒照傷了眼瞳,紛紛倒地捂麵哀嚎。


    片刻,光芒散去。


    而再有人去察看時,本應在那裏的敵國皇帝已然不翼而飛。


    兩刻鍾後,士兵從一片茂盛的灌木叢後麵找到了縮成一團的蘇丹陛下。


    穆罕默德在翻身下馬時不小心摔掉了兩顆牙齒,得知拜占庭皇帝戰死的消息後,他憤恨地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竟然送死都要害本蘇丹這麽狼狽,真是輸給他了。”


    須臾,士兵稟告,君士坦丁皇帝的屍體在亂軍中消失,穆罕默德又詫異地喊了出來:“怎麽可能,死人怎麽會找不到屍體呢?”


    “繼續找!掘地三尺也得把希臘人的皇帝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久,城北的火藥庫在一陣爆炸中化為灰燼,將剛剛抵達數十名的突厥士兵一起卷入了滔天的烈焰。


    殘存的希臘士兵、熱那亞士兵與哥薩克傭兵,在熱那亞的喬瓦尼將軍和戰陣登基的阿克修斯皇帝的率領下,撤向城北的金角灣。


    羅馬帝國的最後一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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