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或者5月19日,隨軍勤務官不知哪天忘了在日曆上做標記,害得他們弄不清現在的具體時間。


    為了躲避到處都是的敵國探子,第二軍團把原定的逃亡路線走得亂七八糟,本打算直接北上返迴布加勒斯特,但北上的通道先是被蒙塔納城堡卡住。


    蒙塔納領主是舊領安堵的基督教貴族,十字軍一路過關斬將時,他龜縮城內老實裝死,如今十字軍落於下風,他當即封鎖通道,阻止第二軍團撤退。


    身後是希臘方麵軍的數萬追兵,第二軍團不敢在此多做耽擱,轉而東進,試圖迂迴北上,卻再遭重兵把守的查雷維茨城堡阻礙。


    不信邪的羅貝爾派兵在城堡下鏖戰半日,啃下了外城的三座教堂要塞,卻沒能攻克本城,隻得率兵繼續東逃。


    哨兵迴報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羅貝爾已經得到準確消息,各地駐紮的奧斯曼軍隊終止了一直以來的綏靖戰術,開始於索菲亞附近大規模集結,保加利亞總督已親率本部人馬前往收複瓦拉幾亞,也許已經與留守瓦拉幾亞的十字軍部隊發生了激烈交戰。


    他相信蓋裏烏斯和克裏斯托弗的部隊一定安然無恙,奧斯曼軍隊想要啃下瓦拉幾亞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另一支人數略少的部隊則沿著第二軍團的行軍路線緊追而來,觀其行軍速度,頗有要在羅貝爾一行人逃到黑海海岸前碾上他們的意思。


    羅貝爾可不想往黑海逃,他不擅長遊泳,不想喂魚。


    他的新計劃是,在保加利亞的特爾戈維什特州轉向北方,奪取奧爾泰尼察渡口。隻要渡過多瑙河,除非奧斯曼人長了翅膀,不然不可能再繼續追擊。


    計劃很豐滿,現實一如既往的,呃……骨感。


    5月20日,或者21日。


    剛剛奪取了特爾戈維什特州的三座大鎮,從當地百姓“征收”了足夠三日的補給後,第二軍團按既定方案準備攻占州郡首府。


    他們一路上攻克了十幾座類似的小城堡,這種騎士封邑的守軍不會超過三百人,而且大多是鎮民組建的地方衛隊,不堪一擊。


    事實也如羅貝爾所想的那樣,軍中幾名最英勇的戰士在火槍手的掩護下爬上四米高的矮牆,嚇退守軍士兵,吆喝幾聲“降者不殺”,就順利拿下了這座城堡。


    就像之前在無數座要塞所做的事情一樣,奧地利的各級官兵爭先恐後湧入城堡,搬空了地窖裏的儲糧,沒有在這裏浪費半刻鍾,再次踏上逃亡之路。


    但這一次,局勢開始起了變化。


    如往常那樣,第二軍團在行軍途中不斷放出偵察兵。


    半日後,偵察兵任務結束。高爾文在點名時,發現有四隊人馬失蹤未歸。


    他不敢耽擱,立刻將這則軍情稟報前軍。


    收到緊急軍情的羅貝爾不敢耽擱,不顧士兵多日來的疲乏,強令大軍拋棄除武器盔甲外的一切輜重,每人隻留一日的口糧。脫離行軍主幹道,直勾勾地向奧爾泰尼察渡口舍命狂奔。


    ‘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不會忘記那張熱那亞人舍命送來的敵軍分布圖。


    圍攻君堡的五萬異教徒大軍和他們隻隔有一片腳程不過三日的色雷斯平原,從拉多米爾戰役至今,如果敵人有合圍第二軍團的打算,時間綽綽有餘。


    最悲觀的估計,他們身後追擊的就應當是那支未曾交手的敵軍精銳。


    5月20日,或者21日的下午。


    先大軍一步的朱利奧騎兵團和刺劍傭兵團成功合作搶占了守軍薄弱的奧爾泰尼察渡口。


    羅貝爾大喜過望,下令大軍再次加快步伐,這次連戰馬的草料都一並拋棄,一輛輛馬車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的田壟坑裏,輪子被人為破壞,防止敵人二次利用。


    可惜,待羅貝爾本人趕到渡口,刺蛇傭兵團的“勇士”卡特羅恩卻告知了一個令他如遭雷擊的壞消息。


    “什麽?!沒船!你在開玩笑嗎?”


    羅貝爾激動地拍打著大腿,肩膀的鐵板片互相碰撞,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這怎麽可能,奧爾泰尼察是這方圓五百裏內最大的渡口!怎麽可能一條船都沒有呢?!”


    “一定是敵人提前做了防備,把渡船開走了吧。”


    身上綁滿了白繃帶,刺蛇傭兵團的馬特奧大團長神色陰沉:“這些狡猾的異教徒,真是被他們擺了一道啊……”


    “等一下。”羅貝爾忽然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掌心,衝上附近的唯一一座塔樓,眺望四周的村落建築和自然環境。


    朱利奧驚訝地看著老大從塔頂攀附著牆垣,直接滑了下來,矯健的身姿仿佛一隻成精的猴子。


    但現在羅貝爾沒有和他開玩笑的心情。


    “高爾文,這是怎麽迴事?”羅貝爾震驚地指著多瑙河【北岸】的嫋嫋炊煙,和連綿的斯拉夫風格屋宅,“為什麽【奧爾泰尼察村】在多瑙河的北岸?快把地圖拿出來!”


    皮雷手忙腳亂地抽出地圖卷軸,直接攤開在地上。


    眾將聚集在地圖一圈,幾道目光同時看向奧爾泰尼察幾個大字,確確實實標注在了多瑙河南岸,還被某人貼心地標注了“大渡口”的標簽。


    “嗯……”皮雷沉思片刻,肯定地說道,“看來是畫錯了。”


    “廢話,不用你說也看得出來。”高爾文沒好氣地把他推到一邊,湊到羅貝爾近前,低聲道,“大人,這,為今之計,奈何啊?——大人你在做什麽?”


    羅貝爾收迴作衡量動作的雙手,以極其認真的語氣說:“一千五百英尺。”


    高爾文:“啊?”


    他陡然提高嗓門:“朱利奧!把盔甲全部脫掉!”


    “啊?這、這不好吧,老大,好多人看著呢,而且我有家室了,我很愛我老婆的。”


    “你在廢什麽話,叫你脫你就脫!”羅貝爾親自動手扒掉他的胸甲和肩甲,“聽好了,我已經觀察過了,從這裏,向西再走一段距離,那裏的水流最慢,帶上水性好的戰士,遊過去,找船。”


    “對啊!”皮雷恍然大悟,“保加利亞人把船全開走了,對岸的瓦拉幾亞村民可能還有船。”


    “老大,別!這可是多瑙河啊!饒命!”


    “區區一千五百英尺而已,換我奶奶來都遊過去了,還能淹死你不成?”羅貝爾扒掉他身上最後一片盔甲,解開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放進他的手心。


    “聽好了,現在全軍上下七千條性命都寄托在你的遊泳本事上,把船帶迴來,在那之前我會率軍死守在這裏,直至戰死,我也不會向異教徒投降。”


    “別吧,老大。”朱利奧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人的表情,附在他耳邊悄聲道,“萬一情況緊急,投降也不是不可以吧。”


    “嗯?!”


    “雖然咱確實更想當基督教的聖騎士,不過其實,當個穆斯林也沒差,那個,他們的先知穆罕默德統一阿拉伯帝國的時候有沒有什麽聖騎士之類的……”


    “閉嘴!趕緊滾去給我找船!”


    羅貝爾大怒,一腳把朱利奧踢出幾米遠。


    後者扯著嗓子喊著“我一定會迴來救你們的”,帶著少數水性出色的士兵奔向上遊。


    不一會兒,脫光了盔甲衣服的眾人紛紛“噗通”、“噗通”地跳入多瑙河,隨著尚且不算湍急的水流,奮力遊向北岸。


    羅貝爾鬆了一口氣。


    如果他死在這裏,至少朱利奧會活下去。


    這時候,就顯得他獨身主義的生活守則格外有遠見,他不像幾個好兄弟,家裏還有嗷嗷待哺的妻兒。死就死吧,大不了上去找耶和華敘職——順便質問他的聖遺物為何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


    他瞥了眼手掌上的畫麵,麵容平靜地對眾人道:“讓將士們做好準備,他們來了。”


    高爾文:“是。”


    “還有,如果我們活著迴去了,你要結婚。”


    高爾文:“???”


    塞爾維亞王國邊境村莊,謝尼察。


    最近,謝尼察當地流行起一陣“告禦狀”的歪風邪氣。


    不知道受了哪股境外勢力的指使,原本安居樂業的村民,近些天莫名其妙地熱衷於聚眾鬧事。


    他們先是砸毀了領主宅邸門口的特供倉庫,那裏囤積了許多來自境外的特供商品,例如來自阿爾巴尼亞的醃製海魚,來自黑山的高檔布料。


    領主用額外征收的稅賦購買的進口貨,卻不允許平頭老百姓購買,寧可堆在倉庫裏發黴也不願意分給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村民。


    這在往日並不會引起公憤,因為大家對領主老爺的暴政早有習慣和預料。


    偏偏在王國軍移鎮謝尼察的當口,數十家村民聚眾砸毀了倉庫,燒毀了綾羅綢緞和寶物珍饈,還把事情沸沸揚揚地捅到了國王陛下那裏去。


    塞爾維亞國王杜蘭德一世是著名的耳根子軟和見風使舵,這為他贏得了“好人”的美名,也注定了他和傳統封建統治者不一樣——他要臉。


    當他見到一群舉著釘耙鋤頭大喊大叫的本地村民時,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處決帶頭鬧事的人,而是真的和那些屁民公平磋商了半天,最終同意了村民幾乎所有的請求,順帶收了謝尼察領主一筆五十杜卡特的罰款。


    當天夜裏,兩個村民帶頭人悄悄潛入軍營。


    他們鬼鬼祟祟地潛伏至一座孤零零的木屋,輕輕推開了木門,向裏麵試探地道:“神甫大人?”


    “你們來了啊,請進。”


    兩人恭恭敬敬地伏低身體,邁過門檻,輕輕合上大門。


    基諾申科夫原本沉浸在騎士小說所描述的傳奇探險故事之中。


    這本朱利奧鼎力推薦的《羅蘭之歌(德意誌地區特供版)》是他有生以來讀過的最精彩的故事,英勇善戰的法蘭克皇帝查理曼與忠心耿耿的高尚騎士羅蘭都令基諾申科夫心馳神往。


    唯一可惜的一點是,這本書是德意誌特供版,刪減了大量法蘭克人征服日耳曼的篇幅,讀起來磕磕巴巴。


    好在朱利奧還給了他一本《羅蘭之歌(教廷特供版)》,裏麵刪減了法蘭克征服意大利的篇幅,兩本書正好能合成一本完整的《羅蘭之歌》。


    他合上書本,看向兩個衣衫襤褸的村民,微微一笑:“看來,你們都如願以償了。”


    “是呀是呀,都是大人您教得好呀。”其中一人讚歎道,“您怎麽曉得這麽多造反的手段,可還有其他本事能教教小人麽?”


    “好啊。”基諾申科夫愜意地躺在躺椅上,翹起二郎腿,“近前聽好。”


    兩人急匆匆地蹭到他身前。


    “還是記住我之前說的那句話,唯有浴血抗爭,方可贏得自由。謝尼察人的勝利不是我教得好,也不是國王良心發現,而是你們成功讓老爺們相信,他們有能力抗爭,也真的敢於抗爭,這就是自由的秘密——勇氣。”


    另一人火急火燎地問道:“那,您為什麽又要教我們及時收手呢?”


    “嘿,你們已經打砸燒搶,再鬧過頭就真的是造反了。”基諾申科夫嘿然一笑,“造反死全家,沒有好下場。如何把握好抗爭和造反之間的度,就是我今天要傳授給你們的。聽好了,這可是來自波西米亞的先進經驗。”


    二人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太長的道理,你們估計記不住,我便直接將總結傳授你們。首先,要根據時機選擇應有的鬥爭手段,仁慈君主統治時要大鬧,殘暴君主統治時要小鬧。如果有幸碰見幾十年難得一遇的仁君,哪怕扯旗造反也不一定有性命之憂。”


    比如說我。


    “啊?這不是欺軟怕硬麽……”


    “傻瓜,要得就是欺軟怕硬啊!”基諾申科夫輕輕給了他們一個腦瓜崩,“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和家裏人客氣客氣就罷了,和那些壓榨你的貴族老爺講什麽江湖道義啊!大不了,你欺完軟以後多多幫襯那位老爺,也算迴報好人的善良了。”


    “哇——”兩人眼中閃爍著星星樣的光芒,“您好懂啊。”


    “嗬嗬,不才鄙人,曾經在一支起義——叛軍中任職。”


    擔任反賊頭目一職。


    “一些不滿的農奴被裹挾著起義——造反。”


    我幹的。


    “還有幸同不少領主老爺親密接觸。”


    通過草叉和柴刀。


    “我很清楚,每一位看似冷酷的騎士,心都是火熱的。”


    物理上。


    “最後我跟隨的那支叛軍被朝廷詔安,我也就成了今日的人模狗樣。”


    平時是惡名昭彰的黑幫頭子,戰時充當傳(間)教(諜)士。


    “所以。”基諾申科夫驕傲地挺起胸膛,“沒人比我更懂起義——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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