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皇後十字大道街頭。


    維也納城堡是一座建立在多瑙河西岸與阿爾卑斯山之間的繁榮城塞。


    作為教科書式的中世紀堡壘,和同時期的所有城堡一樣,維也納同樣由“王宮”,“城堡”,“城下區(外城區)”與“附屬村鎮”的多重層次組成。


    而臨近霍夫堡皇宮的皇後十字大道,自然是維也納最為繁榮的地帶之一。


    數不清的宮廷貴族與豪商在距離皇帝最近的皇後大道定居,為了服務富人們的享受,酒館、歌舞伎廳、賽馬場、比武場……如不要錢一般林立而起。


    然而,再光鮮亮麗的宴會廳,也難免世人難以洞見的陰暗角落,無數下水道的老鼠在黑暗中悄然作祟,成為光明之下不可缺少的附屬品。


    “克林幫”就是老鼠中的一員。


    在東摩拉維亞時,基諾申科夫曾經仿照當地的幫派,成立了兇極一時的“合眾幫”。


    在被奧地利詔安後,絕大部分合眾幫被遷移至朱利奧統治的格岑斯鎮——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和基諾申科夫(馬雷克)一樣留在了維也納,留在距離政治漩渦最近的地方。


    “為了慶祝我們的勝利,幹杯!”


    “幹杯!哈哈哈哈!”


    人們高舉酒杯縱情碰撞,滿溢的酒水潑灑而出,深深浸入眾人腳下的泥土。


    這裏是皇後大道一家惡貫滿盈的地下酒館——克林酒館(wirtshaus klin)。


    之所以稱之為地下,並不是因為酒館建在地窖裏,而是這裏聚集在城市的三教九流之輩,其中不乏一些腦袋綁在腰帶上的窮兇極惡之徒。


    剪徑的熟手,通緝的匪幫……中世紀沒有攝像機,人繪藝術被宗教牢牢把控,治安當局沒有經費請文藝複興畫家繪製人像。哪怕通緝犯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巡邏士兵仍難以辨認,何況在人聲鼎沸的小酒館,作惡多端的通緝犯們明目張膽地宴飲作樂,全然無人管製。


    酒館老板桌上的銀幣銅幣叮當作響,前凸後翹的熱烈女郎端起裝滿美酒的托盤,一扭一扭地走過擁擠的過道,時不時被放浪的客人捏一把屁股,也報以快樂地嬌叫。


    今日是克林幫的大幫主“福倫·克林”的五十歲誕辰,幫會的二把手,同時也是福倫·克林的親弟弟約瑟夫·克林,邀請全城好(惡)漢(棍)參加壽宴,免費提供不限量的酒食。


    在酒館的角落,幾個本不該出現於此的人赫然坐在其間。


    馬雷克喝下一口喝不慣的啤酒,皺緊了眉頭。


    “媽的,苦得跟馬尿一樣,真搞不明白你們德國人為什麽愛喝這個。”


    在他對麵,一副破落戶扮相的艾伊尼阿斯同樣苦笑地搖搖頭:“別問我,我隻喝甜酒,啤酒我同樣不喜歡——我是佛羅倫薩人。”


    馬雷克與艾伊尼阿斯,這對按理說絕不會出現在這樣陰暗場所的身影。


    他們此行來自然不會是為了祝賀一個黑幫老大的生日,而是另有重要目的。


    艾伊尼阿斯的手指劃過杯簷,缺失的小拇指格外駭人恐怖。


    他迴想著臨行前羅貝爾的囑托。


    福倫·克林,出生於1400年,家鄉在維也納南方的克萊恩,二十年前和弟兄三人一起移居維也納,那之後一直做著默默無聞的鞋匠工作,直到四年前忽然起勢,成立了“克林幫”,用短短四年便打出了赫赫兇名。


    怪異的是,每當克林幫在城內為非作歹,巡邏衛兵總是充耳不聞,但當克林幫在幫派大戰中落入下風時,巡邏隊又會突然現身拉偏架。


    這種糟糕的治安情況,直到雅各布取代貝弗利成為城防官才有所好轉,但在雅各布為趕赴封地而離任後再次惡化。


    如今擔任維也納城防官的是當年法羅麾下的副手,雷恩·馮·維根斯特堡。


    據市井謠言,他在就職後與家族內部爆發了激烈的爭執,之後長期不露人前,一度被懷疑已經暴病身亡。


    在皇帝一手遮天的維也納能弄出不小動靜的,羅貝爾除了自己之外隻想得到的一個人。


    而這就是艾伊尼阿斯與馬雷克來此的原因。


    “諸位!”


    福倫·克林的二弟約瑟夫高舉酒杯,放縱地大笑。


    “今日是家兄的五十歲大壽,在這個逼養的世道,大哥安安穩穩地活到了五十!來,我先來為大哥賀!”


    他仰起脖子將酒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其餘客人也紛紛照做,一起把喝盡的酒杯倒扣在桌麵上。


    趁著人群熙攘的時機,兩人悄然起身離坐,兵分兩路。


    馬雷克端著酒杯擠入人群,臉上的傷疤滲露出生人莫近的氣質,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仿佛在暗示自己光榮的殺戮履曆。


    能在黑暗處廝混生存的人幾乎都會兩手察言觀色的技巧,識相的客人們紛紛為他讓開一條路,馬雷克得以徑直走到約瑟夫麵前。


    “哦呀?”約瑟夫挑起眉頭,“看來我們的盛宴似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嗯?不過大哥有言在先,遠來皆是客,不知這位客人有何不滿意之處麽?”


    馬雷克微微一笑,把嘴巴湊到約瑟夫耳邊,輕聲說道:“伯爵大人托付我來,有要事與貴兄相商。”


    約瑟夫驚訝地睜大眼睛。


    須臾,他向三弟囑咐招待好客人們,自己則領著馬雷克轉過了階梯,掀開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門,對他輕輕頷首:


    “閣下請。”


    猜對咯。


    馬雷克勾起嘴角,扭身爬下了梯子。


    艾伊尼阿斯走出了臭氣熏天的黑酒館。


    他這具四十五歲的老軀不好輕易涉足險地,而且他還肩負著比深入賊巢的馬雷克更關鍵的任務。


    兩個黑袍兜帽的修道士筆直地站在距離酒館一街之隔的路口,散發出生人莫近的氣質。


    能被艾伊尼阿斯特地安排在此地等候,兩人自然也非尋常教士——他們曾經是宗教審判庭的武裝傳教團戰士。


    維也納的宗教裁判所已經被羅貝爾勒令解散多日,他們這些隻會舞刀弄槍的教團士兵無了用武之地,隻能屈居黑衣神甫之列,好不憋屈。


    然而這一切都因為政局的變動出現了扭轉。


    羅貝爾後知後覺地發現,身為大主教的他在和平時期居然沒有可動用的武裝力量,甚至不如尋常男爵。


    隸屬於他的中央軍團被弗雷德裏克有意摻了許多沙子,任何風吹草動都容易傳到皇帝的耳朵裏。


    武裝傳教團和異端審判庭,這兩個素日為平民和他本人深惡痛絕的組織,原本是教會特意安排來保衛自身的宗教武裝,卻被在政治上過於稚嫩的羅貝爾大主教解散。


    不得已,羅貝爾隻得派手下的神職人員三顧茅廬,把這些保衛教會的利刃請了迴來。


    機構必然有其存在的緣由,僅僅是破壞舊秩序而不建立新秩序不意味著進步,反而可能導致穩定的解體——羅貝爾又上了一課。


    曾經是羅馬教廷審判長的艾伊尼阿斯萬分感慨地望著眼前兩人。


    想不到他有一天又幹迴了老本行。


    但他不後悔,不僅因為妻女的鼓勵,更因為羅貝爾是個好孩子,他相信他不會令他失望。


    艾伊尼阿斯用眼神給兩人遞去了“動手”的信號。


    一陣嘩啦啦的急促腳步聲,巷口驟然竄出十多名以甲覆麵的的審判庭士兵。


    緊握著隱隱散發出血腥味的釘頭錘,十字軍戰士一般的審判團慢慢逼近酒館。


    市民路人慌忙逃離現場,生怕和審判庭的鷹犬對上視線,淪為另一個“疑似叛教者”。


    “嗯?”


    酒館門口,守門的兩個赤裸上身的大漢麵色微變。


    對幫派和幫派背後勢力的信心最終戰勝了對審判庭的恐懼,兩人沒有逃跑,而是氣勢十足地迎了上去。


    “慢著!”


    其中一人抬手阻攔,喝道:“什麽人?幹什麽了?不知道這裏是誰家的地盤嗎?”


    “有意思。”艾伊尼阿斯皮笑肉不笑地說,“該說不愧是在維也納,居然有人連審判庭都敢攔。不過也好,我們聽說今天是克林頭目的壽宴,巡邏之餘特來參宴,怎麽,你們要阻攔客人嗎?”


    守門漢子側目對視。


    這些教會暴徒顯然來者不善,不過……他們不過是幫派裏守門的,具體怎麽個來者不善法,自有肉食者謀之。


    艾伊尼阿斯見他們神情動搖,趁熱打鐵道:“兩位,一個月才幾個錢拿呀,犯不著和我們拚命吧?”


    “唔……好吧。”看門漢子勉強讓開了身位,順帶著威脅了一句,“事先提醒你們,我們那位在上麵可是有人的,你們別亂來嗷。”


    就是因為你們上麵有人,我們才要亂來啊。


    艾伊尼阿斯心裏腹誹了一句,麵帶微笑地領著兇神惡煞的士兵走進了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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