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幹、的。”


    陰寒至極的語調,隻有當初戳穿弗雷德裏克謀害貝婭莉特的陰謀時曾經有過。


    換迴教士袍的艾伊尼阿斯不忍地偏過頭,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雅各布環抱雙臂,表情冷漠,淩厲的目光劃過所有被叫來集合的護衛,看得眾人羞愧難當。


    兇手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完成了刺殺,而他們竟然直到早晨聞到血腥味時才發現。


    奧軍駐紮地隻是片沒有掩護的平地,出於安全行軍的緣故,連基本的木營寨都懶得修。


    “這一晚上過去,兇手都不知道跑到哪個鬼地方去了。”


    約拿的話正反映了許多人的心聲。


    “可惜了,我還以為他能”


    話音剛落,朱利奧突然激動地拽住他的衣領:


    “你這混蛋,說的是什麽話!有人殺了我們的同伴啊!昨天我們還在一起開宴會,貝弗利他說,他說……他說他要迴家娶洛斯克家的女兒,怎麽能這麽輕易放過兇手!老大!”


    他激動地語無倫次,憤怒的目光直投向羅貝爾。


    “我知道。”


    羅貝爾心緒雜亂,隻是隨口應付了事。


    他的顧慮不僅是同伴遇刺,還有兇手的可能性,萬一行兇的是剛剛投降不久的合眾幫的某人,他滿心以為就此終結的仇恨循環又會再度開始。


    難道世間真無雙全法?為了穩定與秩序,唯有鐵血無情一條正路嗎?


    但直性子的朱利奧哪裏管的了許多?


    他見羅貝爾隻是敷衍表示,憤恨不平地推開簾子便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帳外便傳來混亂嘈雜的吵嚷,怒喝聲摻雜著喊冤聲不絕於耳。


    羅貝爾臉色微微一變,和眾人連忙出來,正巧見到朱利奧和他的手下鞭笞十幾個被捆成粽子的合眾幫幫眾的畫麵。


    “說!到底是誰幹的!”


    啪!


    朱利奧親自抬手,一鞭子抽在為首幫眾的臉上,留下一道明顯的紅痕。


    “住手!”


    羅貝爾亦步亦趨地趕到他身邊,作勢奪走鞭子。但朱利奧握死手掌,悄然間已用上十分神力,羅貝爾一時間竟也搶不過他,隻得好言相勸:


    “朱利奧,我一定會抓到殺害貝弗利的兇手,但現在還不能確認兇手一定是這些奴隸……”


    “老子不是奴隸!”


    那名被抽了一鞭子的幫眾突然掙紮起身,對著朱利奧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是堂堂正正的人,畜生也敢打你爺爺,有本事鬆開我,和我單挑!”


    朱利奧氣極反笑:“單挑?好啊,我殺你這種人連劍都不須拔,來人,給他鬆綁,看我如何殺他!”


    “朱利奧!”


    羅貝爾一聲暴喝,如雷霆般在所有人耳邊炸裂。


    “我讓你放人,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朱利奧難以置信地迴過頭,正撞上羅貝爾下一聲痛罵:“看看你的樣子,還狂妄自大地要做什麽聖騎士,欺負幾個手無寸鐵的奴隸,你好大的官威,到底是誰教的你,雅各布嗎?”


    雅各布無辜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朱利奧,最終無奈地聳聳肩。


    朱利奧愣愣地站在原地。


    良久,他丟掉了鞭子,低著腦袋,眼圈逐漸泛紅。


    “老大,貝弗利被殺了啊。”他帶著些許哭腔,“昨天我們還一起喝過酒,他要娶妻,我也想向艾麗莎求婚,我們說好一起的。”


    法羅歎了口氣。


    雖然這已經是他活的第二輩子,但生離死別的痛苦一如既往。


    那個整天把榮華富貴掛在嘴邊,偶爾有點小透明,和他們一起喝酒吃肉的貝弗利,隻一夜之間便陰陽兩隔,這種事情誰都預料不到。


    在戰場上廝殺的眾人早已做好戰死沙場的準備,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橫遭不測的竟然會是貝弗利……


    羅貝爾走到比他高了一個頭的朱利奧麵前。後者耷拉著腦袋啜泣著,眼淚止不住地滴在金光燦燦的胸甲前。


    他無言地砸了他的胸口一拳,側目淩厲地瞪了馬雷克一眼。


    “雖說如此……他們的嫌疑也不會被排除,恰恰相反,朱利奧猜測的對,他們是行刺嫌疑最高的。”


    馬雷克心中一凜。


    麵前的大男孩比他還年輕七八歲,氣質上卻已經絲毫不亞於他曾經遠遠望見的先王烏拉斯勞斯。那雙擇人而噬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訴他:要麽抓到兇手,要麽一起去死。


    他並不是什麽容易上當的聖母瘋子,而是真真切切掌握著合眾幫上下兩千多人生殺大權的“當權者”。寬容是一層美麗的外殼,無可置疑的權力才是真相。


    他咽下一口唾沫,向羅貝爾打包票:“我會迴去詢問幫眾,有沒有私自離隊或者舉止異常的情況。”


    “你當然要問!”羅貝爾陡然提高嗓音,“我問的是你能在多久內給我答複!”


    “五……三天,三天之內我一定給您一個交代。”


    “不。”


    羅貝爾比出一根手指,反觀馬雷克已經快要崩潰了。


    “大人,隻給我一天時間實在做不到啊!”


    羅貝爾幽森道:“不,我給你一個月時間,你務必‘細細’盤問每一個可能有嫌疑的成員。如果不懂什麽叫盤問,我身邊這位艾伊尼阿斯先生,也就是之前跟著你的羅根,曾經任職於教會的異端審問局,他非常擅長此道。”


    艾伊尼阿斯苦笑。


    他之所以痛快地退出教會,就是對審判庭屈打成招的嚴刑峻法深惡痛絕。不過瞧羅貝爾現在的精神狀態,顯然不像能聽得進去意見的樣子,所以他也隻能點點頭,示意沒有問題。


    “還有,蓋裏烏斯!”


    “哈哈,終於輪到我出場了。”


    在場眾人,隻有蓋裏烏斯對貝弗利沒什麽感情,或者說,他對他人的態度隻有兩種——叛徒法羅與無關群眾的其他人。


    “近衛騎士團不動,其餘騎軍諸部全速前往方圓十英裏內的村鎮,張貼通緝令,查封旅店,務必把害蟲給我抓出來!”


    “得令~”


    “馬雷克,還有一件事。”


    “啊?”作勢離開的馬雷克第二次被叫道,迷茫地眨巴著眼睛。


    趴在羅貝爾耳畔上的機械蒼蠅默默伸出小短腿,深深紮入他的腦膜,直抵顳骨。


    一陣酥麻的感覺騰空而起,羅貝爾驟然恢複清明,一拳打在自己臉上。


    迎著眾人擔憂的目光,他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我要說的是,馬雷克,你該知道,我已經對你們仁至義盡。你們所犯下的謀逆大罪和血債,連陛下本人都恨不得生啖你肉,無論放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都逃不出被屠戮殆盡的下場。”


    羅貝爾沉聲道:“我的仁慈不該成為某些人蹬鼻子上臉的台階,所以,從今天起到兇手被抓獲之前,前合眾幫成員每十人劃分一連,互相監督,每日點名,如果發現任何一連出現可疑情況——全連強製自殺,曝屍荒野,你理解了嗎?”


    基督教義禁止自殺者登上天國,所謂的強製自殺,其實就是處決而已,但這個警告足以令最虔誠的信徒群體——農民——亡魂喪膽。


    馬雷克亡魂大冒,連告別都沒有行禮,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兇殺現場。


    奧軍的執行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蓋裏烏斯統籌全局的才華加上羅貝爾的天眼神術,使得他們迅速鎖定了兵營附近的四座村莊。


    軍團派出每兩個百人騎兵隊為一股的縱隊,星夜兼程,轉瞬間已經控製了這四個村落定居點。


    但中央軍團的動向此前並未知會任何人,按照他們向中央政府首腦,即弗雷德裏克本人提交的報告,奧軍將直接返迴維也納,不做任何多餘行為。


    於是羅貝爾第二天就收到了來自維也納的皇帝親筆信。


    信中先用動人的語調迴顧了一下兩人近三年來的友誼,順帶問了一句他當年砍羅貝爾腿上的那一劍是否愈合,緊接著話鋒一轉,小心翼翼地詢問羅貝爾到底哪裏不滿意,非要掐這個時候謀反。


    弗雷德裏克:“唏,可以和解嗎?”


    第三天,惴惴不安的皇帝就收到了主教的迴信。


    好消息是,上帝保佑,羅貝爾沒有帶兵猛攻維也納的計劃,此時其餘諸軍團已被遣散,維也納守軍僅有不到千人,正是最脆弱的時刻。


    壞消息是,他一度動過重新起用心思的前守城官貝弗利遭遇刺殺,不幸魂歸天國。


    “哎……”


    弗雷德裏克揪心地盯著信紙,一張熟悉的麵孔自腦海浮現。繼伊麗莎白誅殺了他器重有加的書記官後,又一個曾經的得力屬下魂歸天國。


    他以旁係家族成員的身份入主維也納,受人排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和貝弗利相識超過五年,他在最無助的年紀遇到了願意服侍他這個空殼子公爵的貝弗利,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接受對方背叛他的行為。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過是把貝弗利貶謫到最器重的羅貝爾手下幹活,有朝一日肯定還會收迴自己身邊。


    他瘋狂提拔羅貝爾的身邊人,甚至顧不上防範主教派勢力坐大,未嚐不是因為那場政變讓他失去了太多忠誠能幹的下屬。


    萬萬沒想到……世事無常。


    “哎……”


    弗雷德裏克坐在空蕩蕩的大書房裏,夏風吹搖窗欞,卻隻令感到一股物是人非的孤獨。


    他揉爛了信紙,趴在桌子上怔怔出神。


    良久,他問身邊人道:“守城官……前守城官,有什麽親人在世嗎?”


    “陛下,您忘記了嗎?貝弗利大人是先帝阿爾布雷希特陛下收養的孤兒,尚未婚配,也無子女,因此頗得陛下信賴。”


    “哦……”


    不知是不是仆人的幻覺,皇帝似乎在聽完他的話後更加失落了。


    留下一句“多派些人給主教,務必抓到兇手”的話語,弗雷德裏克離開最喜歡的書房,不知道去往了哪裏。


    “姐姐!你看!我漂亮嗎?”


    金碧輝煌的臥房內,小萊昂諾爾·德·阿維什興奮地從衣櫃裏拿出一件件華貴的連衣裙,在銅鏡麵前反複比對。


    “嗯,這件太重,這件,我不喜歡紫色。”


    伊莎貝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得寸進尺的妮子,紫色是最高貴的顏色,多少人想穿都沒有這個福分,聽說在羅馬帝國,隻有皇帝,皇後和皇子們才有資格穿配紫袍喲。”


    “真噠?”


    萊昂諾爾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


    女人,無論年紀大小,總是對尊貴與美麗沒有抗拒能力,就像男人對權力的渴望一樣永無止境。


    在阿方索五世替弗雷德裏克求婚時,另一波前去葡萄牙求婚的使團也抵達了裏斯本,那就是法蘭西國王查理七世為王太子路易·德·瓦盧瓦的求親大隊。他們的目標顯然也隻有一個,那就是葡萄牙國王之女,美麗可人的萊昂諾爾。


    寬宏大量的葡萄牙國王沒有乾坤獨斷,而是將作決定的權力交給了女兒本人,在一場齊聚眾人宴席上,稚嫩的萊昂諾爾隻問了一個問題:“兩場婚姻各能帶來什麽?”


    法蘭西使團的迴複是:法蘭西王國第一順位繼承人尊貴夫人,瓦盧瓦王室王後(queen),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榮耀與幸福,偉大的法蘭克千裏國土。


    奧地利使團則針鋒相對地迴複道: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及奧地利公爵尊貴夫人,哈布斯堡皇室皇後(empress),同樣無窮無盡的財富與幸福,偉大的神聖羅馬帝國的萬裏疆土。


    然後萊昂諾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理由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嗯,人家覺得皇後(empress)比王後(queen)聽起來更厲害耶。”


    時年十四歲的小萊昂諾爾如是說道。


    “這是史實。”


    讀曆史時讀到這一段而笑昏過去的作者如實說道。


    法王因為頭銜比神羅皇帝低一級而在求婚中遺憾落敗,這種事傳出去一定會成為笑柄——好在歐洲貴族最有覺悟的一點就是不怕成為笑柄。


    綜上所述,趨炎附勢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天性,萊昂諾爾亦無法免俗。


    一聽伊莎貝爾說紫色是皇後的象征,她立馬把紫色連衣裙又從仆人手裏搶了迴來,三下五除二套在了身上。


    “怎麽樣?好看嗎?”


    “嗯,好看極了。”伊莎貝爾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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