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北伐軍開往布拉格中途。


    一夜,奧軍將軍法羅·德·伊德裏蘇忽然撩開了羅貝爾寢帳的門簾。


    正藏在被窩裏津津有味地閱讀騎士小說的羅貝爾被突然的來訪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書塞到屁股底下,露出腦袋敷衍地笑道:


    “哦,是法羅啊,怎麽,這麽晚是有什麽急事嗎?”


    法羅嚴謹完整地行完軍禮:


    “羅貝爾大人,有一個人請您務必見一見。”


    “什麽人?”


    “是名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貴族男人,他自稱是來自倫敦的盎格魯-撒克遜貴族,流落至此,有要事求見主教。”


    “英格蘭人?”


    羅貝爾難以置信地揉了揉耳朵,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你這逗我嗎,我們可是在波西米亞,離英倫島遠隔千裏,他是變成鳥飛過來的嗎?”


    法羅也明白自己的話有多離譜,但他還是堅持說道:“總而言之,我覺得這個人主教真的有必要一見。”


    那就見一見唄,又不會少塊肉。


    羅貝爾擺擺手,示意衛兵敞開門簾。


    在門簾升起的一刹那,一名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男貴族施施然走入,用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貴族風範向羅貝爾屈身行禮,口吐出略帶盎撒口音的高地德語。


    “哦,尊敬的維也納主教,感謝您大方接受我的覲見,願您的幸運與才華如美麗純潔的泰晤士河一般永世不改,願這位將軍的英武伴威爾士的山巒延綿無絕。”


    羅貝爾:……


    英國人都這樣嗎?


    男貴族從腕口抽出一節白手帕,輕輕擦去腳麵上沾染的灰塵,這才走入營帳。


    羅貝爾:“呃,其實屋裏挺髒的,你沒必要把自己擦幹淨……”


    “那怎麽可以。”貴族男子搖了搖頭,“潔淨自己的目的不是潔淨,而是表達我對主人,也就是您的敬意,隻有威爾士的下裏巴人才會不注重禮節。”


    喂,你剛才還誇了威爾士的群山呢,怎麽翻臉不認人啊。


    男貴族仿佛看穿了羅貝爾詭異的表情,又搖頭歎道:“哦,是的,威爾士無疑是片美麗的土地,但那裏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在品德上都遠遜於高貴的倫敦士紳。”


    他一臉“我們倫敦的爺就是爺,整天除了吃喝玩樂就是提籠遛鳥,沒別的”的神態,讓出身安科納鄉下的羅貝爾自感瞬間變得低人一等起來。


    這就是首都貴族自帶的地域歧視光環嗎?好可怕。


    “那個。”羅貝爾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倫敦的爺……不是,這位先生,請問您深夜拜訪我究竟有何要事?”


    “自我介紹。”男人揮了一圈手中的短拐杖,微微躬身,“我的全名是約翰·布萊特日奈·蘭開斯特,格洛斯特公爵「好人」漢弗萊·布萊特日奈之子。”


    “蘭開斯特家族,公爵的兒子?”


    羅貝爾坐直身體,驚訝地看著他:“你是英國王室公爵的兒子,為什麽會來這裏?”


    約翰微微一笑:“探險是撒克遜人的生命,家父和家兄需要留守家業,我身為弟弟,沒有繼承家業的負擔,可以自由在如今混亂的時代創立自己的事業。”


    “我可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次子不能襲爵,所以出來混口飯吃’嗎?”


    “咳咳咳!”


    約翰猛咳嗽幾聲,不失風度地保持著微笑:“您也可以這樣理解。”


    羅馬成文法規定,全體子女平均分配繼承父母的不動產(封邑及莊園)。歐洲人延續了古羅馬繼承法,並發展出了相對可靠的新形式,例如讓長子繼承一半領地,其他兒子平分剩下一半,以保證國家在權力交接後不會完全四分五裂。


    12世紀,最先有貴族提出了“長子繼承製”的概念,隨著歐洲內卷形勢的日趨惡化,貴族擔憂領土分割後無法保證安全,也為了避免家族內戰的發生,越來越多的國家選擇了長子繼承,而有些封建落後的地區,比如俄羅斯,則直到1714年才在法律上確立長子繼承。


    在長子繼承法的家族中,次子和長子的待遇可謂天差地別,約翰顯然便是一位不甘心就此落寞的家族次子。


    羅貝爾禮貌地說道:“既然如此,我願洗耳恭聽您的教導。”


    他讓侍從搬來一張桌子和地圖,和約翰對坐兩側。


    後者不動聲色地瞥了法羅和其他仆從一眼,羅貝爾心領神會,示意他們暫時離開營帳。


    在確認房間內隻剩下自己和羅貝爾後,約翰語出驚人地開口道:


    “主教此次在波西米亞的特別行動,怕是違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吧?”


    “哦?”


    羅貝爾挑起眉頭。


    這人有點意思。


    “閣下獨具慧眼,我確實沒有得到皇帝的軍事許可。”


    “敢於將實情坦誠告知我這個外人,主教的心胸著實令我自愧不如。”約翰笑道,“不過政治本就是操弄可能性的藝術。主教見機行事,我想,皇帝不僅責怪您,還會對您大加讚賞。”


    “能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到的嗎?”


    “很簡單。”約翰用一根羽毛筆指著地圖上的布拉格,“首先,波西米亞在先王戰死沙場後亂成一盤散沙,無論是孤立的王國中央,還是割據的封地貴族,都無力解決胡斯派的暴亂——抱歉,我忘了您是一位胡斯同情者,那麽請允許我以‘起義’來稱唿這場戰爭。”


    羅貝爾搖頭:“不,暴亂就是暴亂,暴亂是狀態,不會因目的的高尚與否而有所改變。”


    “不愧是主教,每句話都有著真知灼見。”約翰隨口拍了句馬屁,接著道,“我不相信布拉格的國王所說的‘波西米亞的混亂是奧地利的皇帝一手促成’的汙蔑。即使烏拉斯勞斯陛下仍在世時,波西米亞都是奧地利堅定不移的盟友,害死一位盟友而讓敵對的異端國王有機可乘,顯然不符合哈布斯堡的利益。”


    羅貝爾下意識點了點頭。


    約翰:“如果我是弗雷德裏克陛下的話,我會先和烏拉斯勞斯國王聯姻,然後派人毒殺他,再把這口鍋丟給伊日,打著為國王報仇的旗號名正言順地兼並波西米亞。”


    羅貝爾:!!!


    年輕人,你的想法很危險啊!


    “怎麽了,主教,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沒事,你接著說。”


    約翰輕笑道:“主教是對我的方案有意見吧。”


    羅貝爾沉默了一下,坦誠地說:“是,你的手段雖然能將利益最大化,卻完完全全違背了人與神都應遵守的正義。”


    “正義?不不不,貴族可不是靠正義傳承下來的。”約翰嘲弄般地大笑起來,“曆史是無情對無腦的勝利史,道德是累贅,勝利就是正義,人世間唯有利益永恆。”


    “我持保留意見,你繼續。”


    “遵命,大人。”


    約翰將羽毛筆慢慢移向奧地利南方。


    “聽說,皇帝在的裏雅斯特集結了重兵,動向不明,但我猜測他的目標正是羅馬。”


    “哦?願聞其詳?”


    羅貝爾驚訝地問道。


    奧地利要進攻羅馬的消息被弗雷德裏克有意地大量散播到羅馬,但以中世紀閉仄的消息傳播環境,在波西米亞很難了解遠方發生的一切,尤其是對還未發生之事的預測,簡直說得上神乎其技。


    “這有很難,且聽我詳細道來。”


    他的羽毛筆沿著的裏雅斯特向南劃到那不勒斯。


    “人盡皆知,教廷與那不勒斯王國之間的摩擦不斷升級,教廷軍隊如今大部分還在進攻南意大利,本土防備空虛,正是千載難逢的偷襲機會。不止奧地利,威尼斯和佛羅倫薩如今都蠢蠢欲動。”


    “奧地利與教廷的矛盾由來已久,無論是兩年前入侵安科納,一年前強迫教皇加冕,還是如今包庇胡斯異端,每條罪狀在四百年前都夠教皇下發絕罰令,何況三罪並有。如今雙方矛盾激烈,西風東風總要有一方被壓倒,沒有第二種選擇。”


    不。


    羅貝爾默默想道。


    其實弗雷德裏克就是單純看教廷不爽,以及結婚心切而已。


    他要是有你想得那麽多,就不會在意大利被打得如喪家之犬了。


    “說的不錯。”羅貝爾環胸而坐,多少高看了眼前男子一眼,“不愧是公爵之子,見識確實不俗。那你認為,沒有本土支援的我軍,今後該去往何方?”


    約翰正欲開口,羅貝爾抬手攔住了他。


    “想一想再說,你接下來的迴答將決定你是否有機會在我帳下謀得任職,以及能肩負多大的擔子。”


    “無妨,牛津的數學教授誇讚過我思維迅疾,當世無人可比。”約翰毫不遲疑地說道,“主教應當摒棄前嫌,與偽王伊日聯手,鎮壓胡斯起義。”


    “……細說。”


    “於公而言,胡斯異端學說乃是對基督信仰天大的褻瀆,可以適度招攬,卻絕不可平等對待,那會讓奧地利的正統皇位受到動搖和質疑。”


    約翰接著補充道:“胡斯徒隻能以敵人或從屬的姿態與奧地利共存。”


    適當容忍胡斯徒存在,在這個人口萬分重要的時代,大家多少都可以理解。


    吸人口嘛,不磕磣,誰會和人口過不去呢?


    但如果試圖和胡斯徒平起平坐,乃至幫助胡斯徒建立一個屬於他們的國家,那大夥可就坐不住了。


    鎮壓胡斯乃是我大神羅朝的基本國策,要麽你們自己改信,要麽我們天主教徒“幫”你們改信。死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哪怕全波西米亞的人死絕了也得鎮壓!


    你弗雷德裏克剛剛上台不到一年,就要更改我大神羅朝持續五十年的國策,是不是裏通倭……斯拉夫寇!


    什麽,你說你不認識卡齊米日,沒關係,很快你就要認識了。


    吸人口也要講基本法的!


    為了防止被帝國內的反對派彈劾到顏麵無存,弗雷德裏克不可能同意和胡斯派結盟。這個問題,除了胡斯徒自己,正常人都明白。


    即使是羅貝爾本身,對胡斯思想抱有的也更多是對受迫害者的同情,而非對其理念的認同。


    他是一名純粹的天主教修道士,雖然偶爾也會喝喝小酒,看看美腿——不是江天河的,但至今都維持著教士的體麵。


    他從來不是什麽大公無私的人,安科納的時候,如果不是江天河裹挾他血戰到底,他早就跑了,也就沒了如今的許多故事。他想活成的是聖彼得的模樣,不想和揚·胡斯落得一樣的下場。


    “言之有理。”羅貝爾認可地點了點頭,“看來你說話都喜歡分兩點,那於情而言呢?”


    “於情而言嘛。”


    約翰翹起二郎腿,露出一個不屑鄙夷的眼神。


    “王位繼承戰爭,說白了,是我們統治世界的貴族內部的矛盾。胡斯徒,嗬,不過一群失意貴族領導下的泥腿子,一半是沒有自知之明的自大狂,一半是隻想撈一筆就走的投機犯。這種團體沒有資格同我們坐在同一張棋盤上博弈,還是盡早退場的好。”


    出現了!大貴族的鄙視!


    聞訊而來的朱利奧站在帳外內心揮舞著杜蘭達爾狂喊道。


    吾必取而代之!


    羅貝爾無奈扶額:“你下次能不能說的……委婉一點?”


    “對聰明人就要說直白話。”約翰親手倒了兩杯酒,遞給羅貝爾一杯,“幹杯(cheers),不知我在您心中能得多少分?”


    如此狂浪不羈,目中無人的姿態,不禁讓羅貝爾想起了留在維也納的艾伊尼阿斯父女。


    艾伊尼阿斯曾經擔任過弗雷德裏克的秘書,素以狂放著稱。


    於是,他沉思了半分鍾,最終將自己的十字架項鏈親手戴在了約翰的脖子上。


    “日後請多指教了,機要秘書。”


    約翰滿意地將項鏈塞進領口:“您當然不會失望的,很快您就會發現,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政務秘書。”


    “那麽,世界上最好的政務秘書,你能幫我再倒杯酒麽?”


    “是,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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