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尋得的人也少。”


    這是耶穌的一篇寓言小故事,既是暗示真理不一定掌握在大多數人之手,也有“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的諷刺意味。


    在“威尼斯的疫鼠”高爾文·麥克爾泰眼裏,這群不知死活的敵人就像直愣愣衝進窄門的匹夫,自以為尋找到了永生之酒,實則是乘上了通往地獄的快班車。


    十四世紀中葉,來自亞洲的黑死病菌被西征的蒙古大軍帶到了歐洲,蒙古人將死於黑死病的屍體裝進投石機,向難以攻陷的歐洲城堡“投毒”,試圖逼迫守軍投降。


    這種殘忍的手段一直持續到西征大軍撤退,而黑死病的災難一直持續到十五世紀,約兩千五百萬歐洲人死於疫病,帶給了本就處於黑暗時代的歐洲最黑暗的五十年。


    老鼠是黑死病的最主要的傳播途徑,“戴著烏鴉頭帽的疫病醫生”和“黑乎乎的大黑耗子”從此成為歐洲最惹人厭惡的文化符號,高爾文·麥克爾泰能得到“疫鼠”的外號,自然離不開那群排擠他的同僚在別處造謠言,說他喜歡偷吃下水道的老鼠。


    在中世紀的歐洲和老鼠扯上關係,絲毫不亞於電車上的女人指責你是癡漢,無異於社會性死亡。


    一個月前,已經在威尼斯快要混不下去的高爾文忽然收到一份來自奧地利使者的請柬。


    對方自稱是奧地利公爵的禦用書記官,用言辭懇切的書信極盡阿諛之能事,全信洋洋灑灑一千餘字,鄭重邀請他擔任新近組建的炮兵部隊的軍官一職。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夜裏,他舉著書信對燭台大哭了一場,對這位素未謀麵的恩裏克書記官好感暴增,頗有相見恨晚之情。


    翌日一早,他推掉了原本的婚約,和唯一要好的兄弟大醉了一場,最後燒掉了自己的房子,斬斷了在威尼斯的一切聯係,成為第一位投效恩裏克的原威尼斯軍官。


    而第二位投效的軍官,自然是他那位唯一的朋友,“威尼斯的海怪”皮雷·亞德拉。


    光聽外號就知道,這是兩位廣受排擠,抱團取暖的可憐蟲。


    自他們之後,又有不少從前鬱鬱不得誌的威尼斯軍官出走,大家都知道奧地利的弗雷德裏克在擴軍備戰,人人都想在嶄新的天地大展拳腳,讓一身才華有用武之地。


    為了嘉獎高爾文和皮雷起到的帶“投”作用,弗雷德裏克慷慨地允許他們兄弟二人擔心炮兵部隊的第一和第二把手,更加堅定了高爾文沒選錯的決心。


    此次出征,弗雷德裏克和其他貴族給予了高度重視,特別批準羅貝爾帶上格拉茨全部三十門細管青銅炮,高爾文與皮雷隨軍出征,擔任這位比他們小十歲的年輕主教的副手。


    實話實說,高爾文並不太認可這位憑伶牙俐齒在威尼斯闖下赫赫威名的年輕人——軍人首重服從,男人沉默是金。嘴上功夫越強,往往意味著真本事越少。


    何況……一個十五歲,孤兒院出身的法蘭西人,他理解戰爭的重量嗎?


    尤其當羅貝爾沒有進行任何偵查就魯莽地率全軍奔赴平卡菲爾德,完全沒有考慮敵人從另一條路線進軍的可能,更導致他直接與自己的頂頭上司發生了一場爭吵。


    爭吵的結果是羅貝爾主教強行以總指揮的大權駁迴了他的意見,這一度令他陷入迷惘和失落,甚至開始懷疑背井離鄉來到這裏究竟對不對。


    還好,胡斯人像白癡一樣走進了他們設下的天羅地網。


    他一定要在此戰建功立業,超越那個名不副實的主教,成為公爵大人心中第一位的軍事人才!


    胡斯車距離他們藏身的這片矮樹林越來越近,當皮雷·亞德拉目測敵人進入五百步距離,他舉起指揮旗喝令道:“炮兵準備,加火藥!”


    高爾文伸手攔住了他:“不,再等等,放到兩百步再打。”


    “兩百步?兄弟,對麵可是胡斯戰車,隻需要幾十個唿吸就能衝在咱們臉上。”皮雷詫異道,“莫非主教大人還留了其他後手?”


    “不,主教令所有騎兵繞路偷襲敵人的後方,這裏隻有我們驕傲的大炮與六百名英勇的施蒂利亞戰士。”高爾文哈哈一笑,“戰爭本就是弄險,我賭敵人的馱馬會被炮聲嚇退,你敢不敢陪我賭一場?”


    “這……”皮雷猶豫了,“罷了,都由你決定吧。”


    他原本也不是喜歡戰爭的性子,進入威尼斯軍校純粹是因為貴族的出身,如果他是農民,一定會老實巴交地在田壟間耕作一生。


    高爾文要放近敵人再打,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次出征,他們所攜帶的炮彈並不充裕,青銅加農炮與射石炮截然不同,前者需要使用專門製造的鑄鐵彈丸,而後者隻需要比較結實的石彈。


    雖然羅貝爾所接下的命令隻是阻擊,但高爾文遠遠不會滿足於此。


    如何在領導麵前爭麵子?當然是加倍完成任務。


    假如他們阻擊完成後,順勢攻迴奧地利,一舉拿下維也納,公爵會怎麽想?他一定會想:我點名挖的人沒有辜負我的期望,真掙麵子。於是更高看他一眼。


    他得節省彈藥,為維也納的攻城戰做些準備呀。


    高爾文望著逐漸迫近三百步距離的敵軍,微微眯起眼睛。


    炮兵早已裝填完火藥和彈丸,舉著一根“火藥扳機”靜候他的指示。


    而此時的高爾文卻在心裏埋怨自己的祖國威尼斯。


    因為威尼斯在賠付給奧地利的這一批火炮上偷工減料,口徑比原版足足小了四分之一。在如今這個火藥不夠先進的時期,火炮必須使用更多的火藥才能獲得足夠的威力,而火藥的威力和燃燒速度與火藥的表麵積成正比。同時,大口徑火炮可以顯著增加可靠性,減少彈藥爆炸的問題。所以各個國家才把大炮鑄造的粗苯巨大。


    更小的口徑意味著更低的威力、更短的射程和更頻繁的炸膛。如果換以前的高爾文,他會說“看到祖國這麽流氓我就放心了”,但現在祖國耍流氓坑的是他啊!


    就在他愣神的這會兒功夫,胡斯軍終於進入了二百五十步射程。


    皮雷迫不及待地揮下指揮旗,怒吼道:“開炮!”


    三十門青銅炮的士兵同時將“扳機”——其實就是末端燒紅的木棍——猛地插入後口。


    木棍的餘燼火星通過通道落入炮管,慢慢飄落到黑乎乎的火藥顆粒——


    “轟、轟、轟、轟、轟!”


    駭人的爆炸聲驚飛了林中數百隻各種各類的鳥類。


    與此同時,率領胡斯車隊的蓋特曼指揮官眉頭一皺。


    怎麽迴事,這裏怎麽會聽到炮擊聲,我軍的射石炮不是在穀外嗎,這些炮擊聲是從何而來的?


    諸多不解困擾著他,好在他的疑惑沒有持續太久——或者說,大腦沒有持續太久。


    一枚直徑三十厘米的黝黑彈丸在他的眼中越來越大,轉瞬之間“落”在他的鼻梁上。


    蓋特曼指揮官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大好的頭顱便驟然炸裂,紅白之物濺射在身邊的親兵臉上,響起一片尖叫與慘叫聲交織的戰場旋律。


    “呀——”


    “你們在幹什麽?”


    “啪!”高爾文憤怒地抽了右手邊的炮兵一巴掌:“我不是讓你們放到兩百步再打嗎?為什麽提前開炮了?”


    炮兵委屈地眼淚都快滴下來了:“可是,是副指揮讓我們開火。”


    “啪!”


    高爾文反手又在他左臉上來了一記:“大膽!我兄弟是你能說的嗎?滾迴去繼續開炮!”


    朱利奧目瞪口呆地看著被一輪火炮齊射炸得人仰馬翻的胡斯軍。


    雅各布橫在馬上,眯著眼睛假裝半死不活。


    兩位來自安科納的土包子從來沒見過大炮,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炮彈落在人群中的畫麵——震天的爆炸與如雨點般飛來的彈丸,此情此景,終身難忘。


    樹林裏冒出濃重的灰煙,瞬間暴露了青銅炮的位置,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黑火藥的最大特點便是它爆炸產生的大量煙霧。


    一輪二百五十步的大炮齊射,三十門劣質青銅炮不負眾望地斬下了miss率百分之九十的傲人成績,隻有三發炮彈成功命中,其餘皆嚴重偏離軌跡。


    命中的炮彈成功擊毀擊殺了三輛胡斯車和包括蓋特曼在內的二十多名車兵。


    殘存的胡斯車試圖催動馱馬後撤,可馬匹驚慌地在原地打轉,任憑皮鞭落在身上,全然沒有動彈的意思。


    奧軍炮兵用鐵鉤和鏟子迅速清理出炮膛內未爆炸的化學殘渣,重新填入新的火藥,再裝入第二批彈丸。


    既然這破炮的準頭全靠信仰,高爾文索性直接跳過了瞄準的步驟,命令士兵即刻發射。


    “轟、轟、轟、轟、轟!”


    第二輪三十門火炮的齊射,好消息是這一次的準頭反而相較上一次有了明顯改進,足足五發炮彈擊中了敵人。


    壞消息是炮兵陣地也出現了傷亡,不要誤會,並不是胡斯戰士英勇地迎著炮火衝入了陣地,而是兩門青銅炮發生了炸膛,有四名士兵當場震死。


    高爾文雷霆震怒。


    這才第二次發射就開始炸膛,這批大炮到底有多爛啊?


    好在隨後的第三和第四輪齊射沒有再發生炸膛。


    經曆了四輪炮射,胡斯車兵終於意識到指望馬匹冷靜下來已不可能,紛紛當起了棄車人,步行奔向冒著濃煙的炮兵陣地。


    奧軍陣地的炮兵攏共六百人,而戰車跳下來的胡斯士兵與他們旗鼓相當。


    在敵人棄車後,奧軍炮兵很難再造成什麽有效殺傷,第五輪齊射竟然一個人也沒有打中。鐵炮彈徑直從敵人腳邊滾走,滑稽的模樣仿佛在嘲諷他們粗劣的炮術。


    兩百步的距離幾乎是瞬息而至,胡斯士兵很快趕到的陣地的斜坡下,開始手腳並用地向坡上爬行。


    “兄弟,怎麽辦?”皮雷手足無措地看向高爾文,“他們要爬上來了,準備肉搏吧。”


    高爾文沒有迴答。


    他突然彎下腰,怒吼著舉起一枚一百多公斤重的鐵彈丸向下擲去。


    彈丸沿著陡峭的斜麵一路滾下,將眼看快要到達三名胡斯士兵如疊羅漢般砸下斜坡。


    這可比大炮好用多了。


    “狗賊看炮彈!”高爾文又抱起一枚彈丸投了下去,砸中了四名胡斯戰士,“我們炮兵就是要用炮彈殺人,有沒有大炮無所謂,兄弟們給我砸!”


    “哦!”


    炮兵紛紛拿出吃奶的力氣,舉起炮彈用力摜下去。重若千鈞的實心鐵彈可謂挨著死、碰著亡,沒一會,傷亡慘重的胡斯軍就拋棄了反擊的念頭,各自逃命去也。


    “唿、唿……”


    高爾文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識伸手去夠炮彈,卻一手抓了個空。


    他忽然笑了出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直到變成酣暢的大笑。


    那些曾經嘲笑過他的同僚永遠不會知道戰場的驚險與痛快,他們隻配留在威尼斯當著一個個無事可做的飯桶米蟲。而真正踏上了戰場的自己,又何必計較幾個米蟲小醜般的閑話?


    “皮雷,我們贏了!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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