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神創造天地。”


    意大利中部,教皇國所屬,安科納主教區,聖西利亞可大教堂。


    “大地虛無混沌,黑暗籠罩深淵,神的靈徘徊於水麵之上。”


    和安科納城的許多足以追溯到古羅馬共和國時期的古建築不同,聖西利亞可大教堂的曆史不算悠久。


    “神說:‘要有光’”


    公曆紀元10世紀,聖西利亞可大教堂完成設計定稿,開始投入一期建設,經過漫長的時光遲遲築成。


    “於是世界上有了光。”


    聖西利亞可大教堂完美地融合了羅馬美學與新興的哥特藝術風格,矗立於古斯科山巔之上,俯瞰整座繁華的城塞。


    “主視光為正,於是分割出光與暗。”


    其最具特色的大理石拱門一直以來為諸多曆史、建築學家津津樂道,由外至內的五重拱門層層疊加,自外層的最高拱門向內逐層深入,別具神秘的深邃感。


    “主命光為晝,命暗為夜,世上有了早晨與夜晚,由是為第一日。”


    穿越五重拱門,大教堂的內飾並不輝煌,這不是因為修士以廉潔為美,而是因為他們酷愛將金幣藏匿地下,像鬆鼠囤積過冬的糧食一樣囤積財富。


    “……到第七日,神創造萬物的任務已然完成,於是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羅貝爾輕輕合上福音書,結束了一天的布道。


    他講的內容非常簡單,隻有聖經前幾頁,換到現代,這點內容不夠小學生一節課的內容。但在這個時代,他不得不為大字不識幾個的雇工和農奴日複一日的宣講同樣的內容。


    信眾們不會因為內容的重複單調而覺得敷衍,恰恰相反,人們執著於從簡短的經書中發掘更深層的內涵。就像東方人喜歡把微言大義掛在嘴邊,西方人也有一模一樣的臭毛病。


    若非解釋經文的權柄握在教會手中,天下不知幾人稱大衛,幾人稱約翰。


    羅貝爾在信眾虔誠的送別聲中離開聖西利亞可教堂,在石拱門旁見到熟悉的倩影。


    “下午還有工作吧?”


    羅貝爾接過水袋,啜喝一小口:“不,今天下午的彌撒我推給其他神甫了,我另有工作。”


    他對上女孩詫異的眼睛,古井無波的臉上浮現一絲無奈。


    “之前教給你的拉丁語,最近學的怎麽樣了。”


    女孩尷尬地笑了笑,囁嚅著沒有迴答。


    羅貝爾用難以察覺的幅度歎了口氣,抬手招唿來一輛馬車:“算了,總學習也怪無聊的。今天我帶你解決一家領主的婚姻糾紛。”


    小姑娘可愛地歪頭:“什麽是婚姻糾紛?”


    她的年紀還小,雖然滿腦子古靈精怪的想法,但對於婚姻的理解卻僅僅局限於觀察父母的生活,還有狗血的黃金檔倫理劇。


    可話又說迴來,讓羅貝爾為她一五一十地解釋婚姻的概念……他嫌麻煩。


    “哈哈哈,所謂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在神明的見證下結成家庭,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說的對吧,諾貝爾閣下。”


    羅貝爾抬起眼皮,馬車夫老爺子一麵“籲籲”地驅趕馬匹,一麵迴頭對二人道:“許久不見了,閣下。”


    “竟然是你,真是好久不見。”羅貝爾撫摸著權杖上的假寶石,輕聲問候道:“虧你還記得我,最近過得怎麽樣?”


    “瞧您說的,在安科納裏裹頭巾的人,除了您還有誰呢?”車夫開朗地笑道,“托您的福,自從有了馬車夫這份工作,我們這些老頭子不需在家躺著等死,又能多給兒女子孫多攢些家產,真不知該如何感謝閣下。”


    說罷,他不禁感慨道:“可歎如今許多後輩不記得諾貝爾閣下的啟發之恩,小老兒也時常為此暗自神傷呐。”


    羅貝爾閉目養神,沒有迴答,而車夫老人家繼續道:


    “這段時間沒見到您,在下還以為您已經高升了。看您的穿著,教會竟然沒有給您升階嗎?哎呀,一定是那個波西米亞的蠻子主教識人不明……”


    說到這,車夫猛然意識到羅貝爾這樣的奧爾良人也是安科納人口中裏的“蠻子”,趕忙閉口不談。


    羅貝爾抬起手:“好了,無論什麽職位,都是為主的事業服務。沒有升位是主教希望我再曆練幾年,不談了。”


    車夫恭敬地笑道:“都聽您的。”


    馬車在城塞的主幹道上飛馳。


    這條石子路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羅馬共和國時期。彼時意大利半島一盤散沙,鬆散程度絲毫不亞於今日。


    在將來統一地中海的羅馬帝國,當年隻是一介小小城邦,北有埃特魯利亞人,南有厄奎人,強敵環伺。


    在經曆維愛戰役,皮洛士戰役統一意大利中南部後,羅馬人在今安科納山區南部沿海修築道路,作為向意大利北部進擊的補給通道,這才有了這一條沿用千年的石子路。


    曆史證明,這一通路為羅馬人抵禦山內高盧人入侵並最終反攻成功,發揮了無可置疑的作用。


    在穿過中城與外城之間的城牆時,城門衛兵攔住了馬車,羅貝爾丟出幾枚銅幣,順便假裝無意地顯露出權杖。


    衛兵不耐煩的神情瞬間像變色龍一樣恭敬起來,老老實實打開城門。


    一進入外城,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文明的遠去”。


    石子路變成泥濘的土路,石磚房屋消失不見,被淩亂無章的木頭房取代,伴隨著空氣中屎尿的惡臭,以及隨處遊蕩的無業遊民,處處顯露出破敗和蕭瑟。


    從未見過這種風景的女孩立馬蹙眉捂鼻,即使是看慣了人間慘劇的羅貝爾也難免微微皺眉,下意識望向車夫老人。


    老人麵露苦笑:“哎,您可能不知道,半個月前,奧地利的攝政公爵大人突然對威尼斯人發難,引兵上萬寇邊,現在北方已經打成一團,漫山遍野都是逃兵役的難民,成村成村地往這邊逃難。”


    “有教會主持救災,咱們這裏還算安全,我在佛羅倫薩的表弟寫信告訴我,他們那裏已經餓死上千人,再這樣下去,一場大瘟疫是免不了的。”


    “一旦爆發瘟疫,又不知道要病死幾萬人才能結束,我這條老命多半是熬不過去這個坎了。”


    老人的語氣中並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帶有一絲期待:“諾貝爾閣下,我這一生安分守己,行善積德。您說,審判日來臨那天,我有機會侍奉在神的左右嗎?”


    羅貝爾當即點了點頭:“聖人說:‘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是必朽壞的’,您是村裏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如果您都沒資格伴神同行,又有誰有資格呢?”


    基督教是現代歐洲文明的起點。


    雖然歐洲人喜歡用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璀璨文明點綴曆史長河,但無可置疑的一點是,現代歐洲的一切文明,包括體製、道德、價值觀,乃至社會規範的方方麵麵,幾乎全部逃不出聖經的範疇。


    現代人習以為常的義務教育,很大程度上便起源自教會主導的、不區分學生高低貴賤的宗教學校。


    神學隻是教會學校中的一部分,除神學外,修道士們還傳授醫學、法律學、觀星天文學、軍事學和數學等基礎學科。


    在曆史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揚·胡斯主教,他便是農民之子,就讀教會學校,最後擔任布拉格大學校長,最終主導了波西米亞宗教戰爭。


    天主教會是歐洲萬千平民百姓踏足統治階級的唯一渠道。


    在中世紀,說“宗教是人民唯一的希望”一點不為過。


    老車夫高興地手舞足蹈,笑得合不上掉光牙齒的嘴巴,一時間老淚縱橫,又哭又笑。


    直到把二人送到目的地,他仍然沉浸在將入天國的狂喜中不可自拔,對羅貝爾千言萬謝,哼著二人聽不懂的故鄉小調消失在田壟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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