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遠入宮的時辰算不得晚,恰好是午膳前一個時辰,秦尋雪還在慈寧宮正殿批閱奏折的時辰。


    昨日早朝後,秦明遠已經向宮中遞過庚帖了,以秦夫人的名義,但秦尋雪依舊拒絕見秦明遠,無論秦明遠強調,他有多麽重要的事想要同秦太後商議。


    雀枝昨日被迫勸過了娘娘。她是秦府的家生子,當初是作為陪嫁丫鬟一同入了東宮,再隨著秦尋雪進宮的,雀枝身契是在秦尋雪手上的。但她父母的身契都還在秦明遠手上,當初秦府落敗,雀枝父母對秦明遠忠心耿耿,自然不會離開秦府,秦明遠也咬死不願放了兩人的身契,秦尋雪舍了很多,要為她拿迴父母的身契,但二老自己不同意,加上秦明遠不肯放人,最後雀枝也隻能向父母磕三個響頭,跟著秦尋雪入了宮。


    秦明遠手上拿捏著雀枝父母的身契,自然是能威脅到雀枝的。但畢竟也是忠心耿耿的家仆,秦夫人用慣了,秦明遠也不會對兩人下毒手,威脅雀枝幫他辦事時也不會選什麽很難的事,向來做的便隻不過是幫著向秦尋雪傳話這種小事罷了。


    雀枝昨日好不容易勸服了秦尋雪,勉強答應見秦明遠一麵,但秦尋雪不待見秦明遠也並非一日兩日了,這次是讓身邊的另一個剛剛提拔上來的大宮女去接引的,名喚鸝雀的宮女是個麵善、年歲三十的宮女,但還沒到稱為嬤嬤的年紀,見著秦明遠時,說話算不得算不得敷衍,但也不算熱切。


    但鸝雀麵上對著秦明遠倒是端著個笑臉,看不出任何異常,甚至還低聲提醒秦明遠:“秦大人,娘娘今早去見了澤年殿下,心情不錯,若是小心說話,娘娘未必不能聽進去。”


    看起來是個知曉過去內情的宮女。秦明遠了然地點點頭,聲音平靜:“敢問鸝雀姑姑在宮中已經多少年了?”


    鸝雀像是早就知道他要發問,端著那張笑臉笑笑:“奴婢可擔不起秦大人這一句‘姑姑’,奴婢在這宮中已經有二十個年頭了,先前伺候過的貴人裏,伺候最久的是玄清帝時期的怡妃娘娘。承蒙娘娘厚愛,將奴婢從冷宮提拔出來,伺候在娘娘跟前,如今奴婢已是極為滿足。”


    怡妃的人啊。


    秦明遠了然:“果然還是個念舊情的孩子。”


    鸝雀麵上不變,低聲提醒秦明遠:“若是大人有事要同娘娘商議,還是不要這麽說的好,娘娘這些年武功精進不少,若是被娘娘聽見了,大人今日所求之事大抵是成不了了。”


    秦明遠悶悶笑了一聲,語氣玩味:“娘娘跟前的人大多厭惡我,獨鸝雀姑姑不同,看起來還是明些事理的。”


    鸝雀微笑。如今兩人已到正殿門口,鸝雀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秦明遠自行進去,語氣也敷衍了一些:“娘娘批奏折時不喜人伺候在禦前,獨獨雀枝姑姑能進去,奴婢是進不去的,還請大人見諒,自行進殿。”


    秦明遠目不斜視,語氣冷了下來:“怡妃身邊的人,她也敢用。”


    鸝雀低頭垂眸,恍若未聞。


    “到底是心太軟了,”秦明遠素來善用軟劍,封喉不見血,單挑起來甚至連雲夏都要退讓半分,如今入宮卸了劍,但通身的氣度倒是還在,如今鄙夷地盯著人,眼底的冷漠清晰可見,“我認得你,那個善用毒的小宮女如今也是大宮女了,隻怕娘娘,駕馭不住你。”


    被驟然戳破了身份,鸝雀繃緊了神情,氣氛突然間焦灼了起來。


    “為難我宮中的宮女做什麽。”秦尋雪的聲音突然從殿內傳出來,略帶不耐,“若是有事要稟報,直接進殿同我說便是,為難我宮中的人算什麽本事,秦明遠,你越活越迴去了?”


    還沒等秦明遠說話,殿中的太後似是有些不耐:“秦大人打算讓哀家請你不成,自己進來。鸝雀,不必候著了,去忙你的。”


    鸝雀神情一鬆,匆匆對秦明遠行了個禮,不待秦明遠反應,逃也似的離開了正殿。


    秦明遠壓下眼裏的探究,神態自若地走進了正殿。作為能在心眼最多的玄清帝時期揣測聖心的秦丞相,秦明遠自然不可能認為今日鸝雀前來指引是無意的,大抵是秦尋雪又在試探些什麽。


    果然還是不願意同這種心眼太多的娘娘打交道。全身上下全是心眼的秦明遠如是想。


    待到入了正殿,秦明遠才發覺殿中暖和得不像話。秦尋雪身子比常人孱弱些,如今尋了毒藥調理了身子,勤於習武也不過與常人無異,雀枝早早便在殿中燒起了地龍,秦尋雪如今隻穿了一件翠色的襦裙,頭上戴著翠綠的玉簪,一隻手拿起一本奏折,腕上的玉鐲隱隱可見。秦尋雪年歲本就不大,如今一眼看過去和剛剛及笄的小姑娘差不了多少,偏偏周身氣度雍容華貴,若非那張臉過分嫵媚,還撐不起這身鮮豔的衣裙。


    如今,這人半撐著頭,沒什麽儀態地倚著身後的椅子,聽見聲響抬眼望過來,眼裏滿是不耐。


    “微臣拜見娘娘,娘娘千歲。”總覺得秦尋雪單獨麵見他的時候總是過分冷漠。秦明遠這般冷靜地想著。


    秦尋雪靜靜地盯著秦明遠看了一會,沒找到什麽錯處,隨意找了個理由發作:“今日秦大人麵見哀家怎麽穿了官袍?以阿娘的名義下的庚貼,穿官袍怕是不妥。”


    真是沒事找事。秦明遠微微彎著腰行禮,心裏這麽想著。他今日要是穿著常服來,秦尋雪就該說他為什麽不穿官袍了。


    但秦明遠最後還是低聲告罪:“是微臣思慮不周了,還望娘娘見諒。”


    認錯的速度太快,秦尋雪沒地方發作,有些不爽地哼了一聲,倒也沒接著為難秦明遠,到底也是用著順手的人,就算兩人之間還有隔閡,但因著秦夫人的緣故,秦尋雪也懶得和秦明遠鬧得那麽僵,隻是輕聲應了一聲,看起來懶洋洋的,將手上拿著的奏折放下,示意雀枝將這些奏折送去勤政殿給小皇帝。


    這便是支開人的意思。雀枝會意,抱起不算多的奏折衝著秦太後微微屈膝行禮,便告退了。期間並未看秦明遠一眼,無視得很徹底。


    待到雀枝離去,秦明遠神態一鬆,漫不經心開口:“真敢留著鸝雀?那可是怡妃娘娘從大周帶過來的人,前些年你都不聞不問的,如今為何把人帶到身邊來?為了大周的那個質子?”


    鸝雀的來曆有些說頭。那是照儀公主從大周帶過來的陪嫁宮女,看起來不顯山露水的,實則善毒,當初沒少替怡妃做些陰私的事。在怡妃倒台前,鸝雀被怡妃趕出了自己宮中。如今秦尋雪啟用鸝雀,不知作何心思。


    “沒什麽別的意思,”秦尋雪否認了,“不過是身子裏的毒最近有些不受控,讓她過來幫我調理調理。畢竟這藥是怡妃娘娘給的,鸝雀是最清楚不過的那個。她膽子不大,你嚇到她了。”


    秦明遠瞳孔微縮,語氣沉了下來:“你從沒說過,那藥出自大周皇室。”


    無人知曉這藥來自大周皇室。秦明遠隻知,秦尋雪身上的藥是薛姨娘死後才服下的,先前薛姨娘管得緊,不準她用這種藥,寧願眼睜睜看著她大口大口吐血,迅速衰敗下去也不準她服藥。


    當初的秦明遠冷眼旁觀,他一心想著薛姨娘和玄清帝之間的賭注,想著該如何登上權力的巔峰,沒見著秦尋雪愈發冷漠的眼,也沒見到薛姨娘死後她過分冷靜的模樣。


    他隻看見,在薛姨娘離世後不到半月,秦尋雪身子突然就好了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掌握了黑騎衛,設法拉攏了齊崢,有了和玄清帝對峙的資本。


    秦尋雪依舊撐著頭看著他,眼裏的笑意聊勝於無:“好了好了,秦大人,這並非什麽重要的事。如今看來,服藥對我,對你,對大齊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何必裝作心疼的模樣惡心我呢。”


    秦明遠垂眸,聲音很冷:“娘娘莫不是看錯了。”


    秦尋雪悶悶地笑了一聲,很短促,若非殿中過分安靜,秦明遠也捕捉不到這嘲弄的笑。


    “秦大人說什麽便是什麽。好了,哀家沒空和秦大人兜圈子,說說吧,秦大人不惜動用雀枝都要入宮見哀家一麵,到底所為何事。”輕巧地揭過過分沉重的話題,秦尋雪轉頭提醒秦明遠為何入宮,神色自然。


    秦明遠卻不依她,先問過了自己想要問的話題:“當初娘娘同內人說,藥沒有問題,對娘娘而言無任何不良作用,甚至可以稱得上得償所願必備的良藥。如今,娘娘為何要找鸝雀,調養身子。若是娘娘不肯告知微臣此事,明日娘娘便會見到內人的庚貼。”


    秦尋雪眉眼間的倦怠仿佛要溢出來了,倒也沒動怒,也不知是不屑還是真的不在意。


    “秦大人,裝作不知此事很難嗎?哀家已經過了渴求父母之愛的年紀了,從前大人不是做得很好嗎,為何如今反倒犯了糊塗?”


    “知曉了又能如何?不知曉又能如何?如今我心情好些,秦明遠,我勸你早點把話說完。”說到最後,秦尋雪的態度徹底冷了下來,端坐在高台垂眸望著秦明遠,眼裏是十足十的冷漠,“無論你是否要告訴阿娘,我的態度都不會變,你自己掂量掂量哪件事更重要。”


    秦明遠抬頭,迎上了秦尋雪冷漠的眼。他長長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是妥協了:“到底是長大了。”


    秦尋雪冷淡得緊:“說正事。”


    對親緣關係十分淡泊的秦尋雪自然看不出秦明遠如今的態度是為何,但她跟著秦明遠學到的最多的,便是利益至上,她不欲深究秦明遠態度為何轉變,隻簡單盯著秦明遠能為她帶來什麽。


    秦明遠到底是如她所願,繞開了秦尋雪不願提及的話題,也答應了不告知秦夫人。


    沉默一會,秦明遠似乎下了決心,語氣肅穆不少:“娘娘當真要封大周質子為王?無論朝中多少人反對?”


    秦尋雪的神色驟然沉了下來,她向後一靠,哼笑了一聲,語氣嘲弄:“秦大人不是早就知曉此事嗎?何必再來問哀家?”


    秦明遠默然。秦尋雪這些年看起來沒什麽野心的模樣,汲汲營營地經營著大齊,除了從不委屈自己外,到底沒為誰要過什麽。她甚至自斷退路,拖垮秦家本家,流放薛家,不止為了泄憤,還是為了堵上朝中大臣的嘴。


    秦尋雪如今也並未明確在朝中提起此事,不過是借著鄭閣老的手傳了些消息出去,他此番這般肯定,是從秦靜芷那得到的消息。


    秦尋雪摩挲著手腕上的玉鐲,沾染了體溫的玉鐲還是比體溫要低上一些。


    “哀家想知道,秦大人是否能信守諾言,為哀家推進此事的進程?”


    秦明遠經過剛剛那一遭,心裏惦記著秦尋雪身上的毒,把入宮前想好的說辭吞了下去,直愣愣地對上了秦尋雪的眼:“微臣自然是站在娘娘這邊的。”


    縱然秦明遠如今隻能算是地方官員,但秦明遠在成為大齊的丞相前就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了,朝中不少都是他的門生,秦尋雪並未將這些人趕盡殺絕,有才能的還提拔上來了,無論是否是太後一黨。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秦明遠在朝中的勢力還是深不可測。秦尋雪當初是算準了秦夫人會心軟,才能逼著秦明遠放棄權勢,老老實實在江南待了五年。如今同意秦明遠歸京,本就是為了激起些水花,但秦尋雪壓得緊,如今秦明遠還沒有顯露幾分真正的實力。


    沒想到,埋在朝中的人第一次啟用是為了幫大周質子在大齊封王。秦明遠歎氣。


    “你阿娘知道你瘋到要給大周質子封王嗎?”秦明遠答應下來後,許是仗著如今談到的是秦夫人,說話不客氣了許多。


    秦尋雪一僵,難得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忽然,她眼睛一亮,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秦明遠。


    很好。秦明遠閉眼,倍感絕望。


    “你阿娘本就沒打算同我和好,我若是說了這件事,你阿娘能不能讓我進府都難說。”


    “那是你沒用,”秦尋雪態度也毫不客氣,“阿娘不會生氣,隻是我還沒想好怎麽同阿娘說。”


    “……”秦明遠一臉不可置信。


    “罷了,”秦尋雪退了一步,“你可以在宮中多留些時辰。”


    秦明遠垂眸,思索片刻,終於是答應了下來。


    多留片刻?嗬嗬,等著吧。秦明遠露出一個猙獰的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後今天開竅了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月同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月同落並收藏太後今天開竅了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