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年迴宮後並未讓人來接引。


    今日宮中不知為何燈火通明,夜間也很是明亮。往日裏宮中可不會這般亮堂,倒也不是別的什麽原因,夜間行走在宮中的人可算不上多,雀枝掌管宮中賬務,自然毫不客氣把燈滅了不少。如今這條路上燈火通明,仿佛有人在刻意等他。


    周澤年出宮並未瞞著任何人,是走了明路的。他大張旗鼓告訴所有人,他今日夜間就是離了宮去見了人,坐等有心人上鉤。


    出神地盯著一盞外頭圍了圈花邊的燈籠,周澤年想著,也不知有心人有沒有上鉤。


    走過後宮第二道宮門崇德門,周澤年撐著一把漂亮的銀色暗紋的黑色油紙傘,縱然時辰已晚,但周澤年並不急著做什麽,宮中宵禁時辰已過,雖有不少侍衛在宮中巡查,但都認得他這張臉,便不會多問。周澤年慢慢走著。


    今日出宮時,福德知曉他今日要出宮後,本是要跟著一同去見沈佳彥的,但最後,周澤年起沈佳彥是周明帝跟前的人,還是決定自己一人獨去。福德無法,隻是說天氣涼了要替他加衣,周澤年卻隻是加了一件黑色的鬥篷披在外頭遮風,便提了傘出門去了。


    同樣是黑色的鬥篷,謝逸身材高大硬朗,因著身處暗衛首領的位置,處理過太多陰私事,眉眼間總是浮著幾分陰鬱狠厲之色,看起來生人勿近。這樣的人本身便適合黑暗,穿著一身黑色的鬥篷倒也不突兀,反而陰鬱冷漠。


    周澤年則不一樣。他是皇室養出來的,縱然薑皇後不喜歡他,因著沁妃的原因忌憚怨恨著他,下了不少毒手,但作為素有賢名在外的皇後,為了維持賢後的名聲,薑皇後慣來會做人。縱然對周澤年恨之入骨,但薑皇後確實未曾克扣他什麽,日常裏和其他皇子吃的用的都差不多,下了毒手也不會查到自己身上。內務府分給他的東西隻能說品質比不得其他皇子,但分量總是差不多的,但周澤年手上是否有那麽多,就和薑皇後無關了。


    就算在大齊為質五年,秦尋雪不聞不問,下人們膽大克扣周澤年的份例,但周澤年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溫和無害仿佛普度眾生。縱然這些日子裏,周澤年被秦尋雪養得有了些肉,跟著王太傅好生學著,也暈染了幾分謙謙君子的模樣,但身材還是有些消瘦,穿上這一身黑色的鬥篷,溫潤但撐不起,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至少秦尋雪是這麽認為的。


    周澤年踏進崇德門時雨已經小了很多,隻是飄著些細微的雨絲,落在臉上也不紮人。秦尋雪便是這時出現的。


    燈火通明的崇德門下,提著一把劍的白衣女子故意發出了些聲響。


    秦尋雪前頭隱匿著身形跟著人從前朝進入了後宮,即使多年未做過這樣的事,但因著是跟著雲夏學的輕功,天下無人可及,也並未生疏,一路以來未曾被任何人發現,包括黑騎衛和暗衛。許是覺得這樣跟著沒意思,秦尋雪提前一步到了崇德門。


    迴未寧殿就這麽一條路,這是周澤年的必經之路。秦尋雪倚著厚重的宮門等著周澤年來,因著把傘丟給了謝逸,不欲迴慈寧宮聽雀枝嘮叨,也為了方便隱匿身形,這一路上,秦尋雪並未撐著傘,也未穿著鬥篷。如今,身姿纖細的秦太後穿著一身算不得厚重的白裙,貓著腰躲在屋簷下。崇德門雖厚重,但依舊擋不住飄揚的雨絲。她仰著頭,靜靜看著細細的雨慢慢飄落在地上,一隻手提著一把玄黑長劍,另一隻蒼白的手伸出去觸碰雨絲,不像什麽大權在握的秦太後,更像是浪跡天涯的俠女,漂泊半生,寂寥孤獨。


    周澤年才練了不過十幾日的武功,自然還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聲。秦尋雪遠在幾丈之外便聽見了周澤年有些虛浮的腳步聲,心中想著秦景盛還是練得不夠狠。待到人走到麵前,秦尋雪才仰著頭望去,手依舊輕鬆地握著收在劍鞘中的黑劍,微微一笑:“好巧,八皇子這是從哪裏迴來的?”


    周澤年瞳孔一縮,並未被人嚇著,先注意到的是秦尋雪略顯蒼白的唇。秦尋雪確實習武,也未曾荒廢武藝,身子也確實比起舊日裏好了不少,但也隻做到了與常人無異,比起習武之人還是差了不少,單說武功算不得好的齊雅韻,身子都比她好上不少。秦尋雪今日離開慈寧宮的時間有些長了,因著施展輕功不便,於是並未穿上厚厚的外衣,隻穿了一件不算厚實的白裙,縱然這件白裙上麵繡著漂亮的木槿花,但它依舊隻是一件輕薄的衣裙,遮不了什麽風。


    周澤年抿唇,判斷了秦尋雪如今大抵是受著涼風的,臉色便冷了下來,一邊說著“得罪了,還請娘娘恕罪”,不看秦尋雪的臉色,一邊撐著傘走近秦尋雪,強硬地把傘塞到秦尋雪手裏。


    秦尋雪不明所以,但因著縱容慣了周澤年,還是放下了接著雨絲的手,順勢將黑傘接了過去,撐在兩人頭頂,瞬間,兩人便被困在了同一片傘下。宮中的傘做得都算不得大,這把黑傘很符合秦尋雪的審美,漂亮神秘但依舊還是一把普通的小小油紙傘。算不得大的傘,要是要躲雨便隻能貼近些,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貼近,連對方的唿吸都聽得一清二楚。秦尋雪有些不習慣,微微皺眉,但還是沒離開這把傘,看著周澤年漂亮的側臉,不由得屏住唿吸,總覺得這個距離有些太近了。


    為什麽不願意離開這把傘呢,不過是淋雨罷了?


    秦尋雪有些疑惑地盯著周澤年專注的側顏,心中仿佛有什麽要破土而出。


    還沒等秦尋雪反應過來,周澤年便利落地解開了係在身上的黑色鬥篷,潔白無瑕的一雙手在昏黃燈下愈發秀麗。周澤年神情專注,像是在對待稀世之寶,半分也沒觸碰到秦尋雪,卻把黑色的鬥篷披在了秦尋雪身上。低下頭認真地給人係好後,周澤年假裝沒注意到秦尋雪有些過分熾熱的眼神,才接過了秦尋雪手上的傘,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依舊把秦尋雪籠罩在黑色的油紙傘下,但保持了一個能讓秦尋雪輕鬆些的距離。


    秦尋雪還沒迴過神來,便被係上了鬥篷。周澤年身姿修長,好吃好喝地養著,比秦尋雪高了不少,在他身上剛剛好的鬥篷披在秦尋雪身上便大了不少,有一部分拖在地上,沾了一點雨水。但這鬥篷前頭還披在周澤年身上,同時也沾染了周澤年身上溫暖的氣息,溫暖柔和。


    秦尋雪迴過神,撫摸了一下身上暖乎乎的鬥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倒也真是僭越。”


    無論對未出閣的小姐,還是對如今大齊的秦太後而言,這個舉動都過分僭越了。


    周澤年卻很鎮定:“還望娘娘恕罪,澤年憂心娘娘的身子,見娘娘臉色蒼白,便自作主張為娘娘披上了鬥篷,若是娘娘要責罰,澤年也無怨無悔。”


    看起來很乖覺。但周澤年知道,秦尋雪要真的覺得僭越,哪裏會說出來,怕是還沒碰到秦尋雪分毫便已經被拿下趕出去了。


    周澤年眨眨眼,帶著幾分笑意:“不過娘娘這般寵愛在下,倒也不會真的責罰在下吧?”


    連稱唿都變了。這人說完這話後有些羞澀地將頭轉向了一旁,露出的半隻耳朵微微發紅,顯然沒有表麵上看上去那般鎮定自若。


    但秦尋雪卻沒什麽感情地點點頭,對這種過分親昵的話反應過分遲鈍了些,沒能聽出周澤年話裏的試探和親近之意:“這倒是實話。鬥篷確實很暖和,這次便算了。前些日子教養嬤嬤們教導陛下時,八皇子該去看看,跟著學些規矩總是沒錯的。”


    倒也沒聽出什麽責怪的意味,聽起來隻是隨口一提。大周和大齊根出同源,禮儀大體上並無什麽很大的差別,但大齊自玄清帝時在宮廷裏多了很多不必要的規矩,秦尋雪改了些自己不喜歡的,如今簡易了不少。周澤年先前在大周時沒學的規矩在大齊學得差不多了,也隻是學得個形似,還沒學神態,但王太傅會慢慢教導,此時提起教養嬤嬤們不像是真的要周澤年去學,不過是提醒周澤年不要越矩。


    但秦尋雪逾矩的時候可多了。周澤年心中這樣想,卻並未表現出,隻是彎著眉眼笑著應了一聲,狀似無意問道:“娘娘似乎很尊敬教養嬤嬤們,但又好像不在意教養嬤嬤們遵守的規矩?澤年鬥膽一問,這是為何?”


    “尊敬?倒也並非如此,不過是在我被齊崢丟在宮中自生自滅時,教養嬤嬤中有人救過我一次罷了。”秦尋雪輕巧提起了一件往事,態度自然,萬分兇險的往事在她口中聽起來簡單得很,眾人避諱不及的往事在她眼中不過是些尋常的小事。


    周澤年第一次在秦尋雪口中聽到齊崢的名字,那個短短在位一月有餘,死於秦太後劍下的玄德帝。以“德”為諡號,何其諷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後今天開竅了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山月同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山月同落並收藏太後今天開竅了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