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帝還未曾封齊崢為太子時,深秋時節一個晦暗的雨天。大滴大滴的雨珠從翹角的屋簷上滾落,速度很快,串成一串串珠簾,寒冷入骨。秦尋雪戴著麵具,一身黑衣,低調地躲在勤政殿外候著,抬頭看著雨簾發呆。


    齊崢隨著其他兄弟一同離開勤政殿時依舊在相互針對,每個人都笑裏藏刀,每個人眼中全是掩蓋不住的野心。


    秦尋雪盡職盡責扮演齊崢的侍衛,在殿門口站直,舉止並無逾矩,對著每一位參與奪嫡的皇子恭敬行禮,挑不出任何差錯。


    齊崢嘴皮子向來利索,這些年秦家悄悄在他身後站隊,讓他硬氣了不少,這種嘴上交鋒自然從無敗績。但他現在還要藏拙,不能被那些人精似的兄弟發現自己占了上風,同時還要能讓皇位上的父皇看見他的長處,著實有些痛苦。今日和往常一樣,若是有了些許勝利,齊崢便會隱藏自己,像個老好人似的躲在一邊,看他人爭吵,伺機觀察自己的兄弟們最近的動向。


    玄清帝召見這些個參與奪嫡的皇子們也不為著什麽大事,喜怒無常的皇帝從不期望他們兄友弟恭,反而很喜歡看他們兄弟針鋒相對的模樣,齊崢看透了玄清帝的想法,早早表演完了自己的那份後便躲了起來,一言不發,直到如今離開勤政殿。


    一眼望見秦尋雪,齊崢麵不改色,同其他皇子打了招唿,匆匆離開,不知被哪個兄弟絆了一腳,跌跌撞撞,似是不敢深究,懦弱無能,惹得身後一些個皇子不屑冷哼,齊崢低著頭一言不發。


    秦尋雪冷眼看他表演,退後半步站在他身後,麵具遮住了一切神情。


    皇子們都熟悉進宮和離宮的路,無需小黃門引路,派到皇子身邊的暗衛目的是保護,玄清從不阻止皇子間起衝突也不怕他們別有算計,他隻怕皇子們死在皇家之外的陰謀算計裏,故暗衛普遍都武功高強但不善竊聽消息。雨天也很少見到小黃門在勤政殿前伺候,見著四下無人,齊崢站直了身子,脫去怯懦的外殼,走得很快。


    “怎麽不是雲夏而是你?”齊崢邊走邊問,似是無意發問。


    宮中有暗衛守著倒是安全,不帶自己的守衛倒也無礙,但按照慣例大齊的皇子覲見父皇可以帶一個護衛入宮,守在殿外。平常秦尋雪總是將薛雲夏借給齊崢當護衛,再不濟也是黑騎衛的小隊長,也不知這祖宗為什麽今日要自己前來,著實難猜。


    不到十三的秦尋雪還沒有長開,但身姿修長,戴了麵具誰也不知道她還是個未及笄的小丫頭。也沒人知道,就是這樣的小姑娘,攪弄風雲,覆手為雨。


    秦尋雪穩步前進,她習武多年自然跟上齊崢有些快的步伐,聲音慵懶:“不樂意?”


    齊崢扶額:“你如今還是個小丫頭,能做些什麽?況且,你是秦家的二小姐,若是讓皇兄皇弟他們認出來,不說謀算怕是會出現問題,就是你的聲譽也會受損。”好似在為她擔憂。


    秦尋雪冷冷一笑,不領情:“你怕謝琳芸誤會?齊崢,你眼中的小丫頭現在就可以一劍捅死你。左右不過是換個皇子扶持,倒也不是什麽大事。”自打秦尋雪同齊崢合作以來,她便直唿齊崢姓名,越來越瘋。


    “……別發病,若是我死了,小琳怎麽辦,她還等著我娶她呢。”齊崢絲毫不怕秦尋雪的威脅,畢竟兩人現在還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自然言語隨意,一點都不害怕。


    麵具之下,秦尋雪冷淡一笑,雨聲很大,掩蓋住了秦尋雪冷淡的話語,齊崢並未察覺,以為秦尋雪沒有說話,便繼續快步向前走去,絲毫不在意秦尋雪能不能跟上,似急著出宮去見什麽人。


    秦尋雪握著手中沉重的黑劍,目光沉沉,稍微一猜便知齊崢這個蠢貨今日怕是約見了謝琳芸。但那位的意思可是,娶秦家女才能登上太子之位。


    秦尋雪勾唇,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漫不經心地想著,到時候看看齊崢會不會為了權勢拋棄謝琳芸呢?這可真是讓人期待。


    快離開勤政殿前的迴廊時四下無人,連遠處都小黃門都找了地方躲雨,離兩人很遠,其他皇子和齊崢走的不是一個方向,倒是方便了秦尋雪。秦尋雪靜靜停在迴廊屋簷下,抬起頭看雨簾。


    齊崢察本在向前走,察覺到後頭的人似乎沒有跟上,齊崢停下腳步,迴頭望去,站在簷下的黑衣少女戴著麵具,看不清神色,抬頭看著雨,伸出手似是想要去接落下的雨滴。


    齊崢一臉不耐,卻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還是衝上去抓住她的手,一把甩了迴來:“你的身子,若是碰了雨指不定要鬧什麽毛病。你出來假扮守衛一事定是沒有告知秦夫人的,若是病了我才不會幫你掩瞞,你等著被秦夫人嘮叨吧。”秦尋雪雖習武多年,身姿矯健,一身劍術出神入化,但身子虛弱無比,平日裏看不出什麽來,但年年換季都要生一場大病,請了不少神醫、太醫,都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皆斷言她活不過二十。


    秦尋雪不看他,但手卻乖乖收了迴來,不再嚐試去夠近在咫尺的雨滴。


    “我曾經有過一個故人,她同我說過,這種珠子似的雨滴滴在手上很舒服,等我身子好些了可以去試試,”少年時期的秦尋雪倚著屋簷下高大的柱子,手中提著劍,聲音冷淡,如珠玉落下,“六皇子,猜猜看是誰。”


    齊崢本不欲搭理她,但秦尋雪手腕一動,露出一截刺眼的白色刀刃。小小年紀就知道威脅他。齊崢暗中翻白眼,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但語氣還是有些嫌棄:“秦尋雪,我同你自幼一同長大,你若是有故人,我怎麽不知道?”


    秦尋雪悶悶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被這個自大的迴答逗笑了,波瀾不驚的眼中居然還帶了幾分笑意:“怎麽沒有?齊崢,你真的了解我嗎?”


    齊崢神色冷了下來,語氣難得尖銳:“秦尋雪,我們合作也有這麽些年了,縱使你氣我惱我怨我騙你,但如今我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不願意也得願意,少在這裏陰陽怪氣,我可不是你兄長,自然不會慣著你。就算我真的不了解又能如何,隻要我們都能達成目的,不就夠了嗎?”


    秦尋雪倚著柱子,似是不生氣:“齊崢,你有什麽計劃我不在乎,什麽騙我的事現在也不重要,我隻是想讓你猜猜,我的故人是誰,僅此而已。”


    秦尋雪性子冷淡,鮮有這般固執的模樣,等到人認了死理,那便難辦了。齊崢發現秦尋雪罕見地又固執了起來,有些頭疼地拍了拍頭,他明白今日若是答不出來大抵是過不去了,便隨口問道:“什麽樣的故人?”


    “一位,死去的,和你有關的故人。”秦尋雪神色放空,似乎在迴憶些什麽,她稍微抬起麵具,露出帶著笑的下半張臉。常年病著的少女皮膚白皙,下巴尖尖的,能看出來最近胃口不佳,臉上掛不住肉。她的聲音輕輕的,隱在雨幕中,明明聽得不太真切,卻又準確無誤地落入他的耳中。


    “……”齊崢扶額,想著這可真是一個指向很明確的目標。


    秦尋雪轉頭望向他,難得大發善心給了提示:“算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你的人了。”


    齊崢:“……難不成是我父皇?”


    “答不上來嗎?”秦尋雪想一出是一出,聽到齊崢的答案後興趣突然就弱了下去,“我就知道,你真是一個差勁的兒子,齊崢,居然把玄清帝當做最親近的人,無藥可救。”


    “……秦尋雪你不要得寸進尺,”齊崢一點就通,瞬間就想明白了秦尋雪口中的故人是誰,即使很是驚訝卻也還是被她顛倒黑白的能力氣笑了,“故人?哪裏來的故人?莫說其他的,我母妃怎麽可能見過你,還同你是故人?怕不是胡編亂造想讓我發怒?”指向太過明顯,齊崢難得聰明。


    京中誰人不知,六皇子齊崢性格溫吞懦弱,唯獨容不得旁人詆毀母妃怡妃半分。平日裏,莫說他被其他皇子言語羞辱,若是公侯家的子弟出言不遜,這位怯懦的六皇子也隻是溫吞地賠著笑,看起來從不生氣。唯獨上次,大皇子出言侮辱怡妃,素來以老好人形象示人的齊崢瞬間便冷了臉,直接一拳揍了上去,和大皇子在勤政殿中打了一架,即使跪在勤政殿前幾日也不曾鬆口道歉。此事最後以玄清帝一句不痛不癢的“玩鬧”定了性,誰都看出來玄清帝有意偏袒,此事才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但從那以後,誰都不敢再在這位六皇子麵前提起怡妃,生怕惹怒六皇子。畢竟如今的六皇子可無所畏懼,身後空無一人,被咬上一口也不知是福是禍。


    秦尋雪卻不怕他,目光不屑,直勾勾地盯著他,有些固執地開口:“你猜猜看,我憑什麽會接納你?齊崢,我說過,我很喜歡你這張臉,不要不識好歹弄壞了這張臉。”


    齊崢恍然大悟,想起秦尋雪這些年似乎總是盯著他的臉發呆,看起來懷念又溫柔,他還警惕地想過是不是秦尋雪腦子抽了對他有了什麽不該有的想法,早在真相揭露時他們就已經決裂,秦尋雪出現那種近乎懷念的神情確實可怕。


    齊崢這些年越長越像怡妃,如今秦尋雪提起母妃似是她的故人,雖然覺得很扯但似乎是能說得通為何這些年秦尋雪總是神色懷念地盯著他看。


    縱然秦尋雪這般說了,齊崢依舊滿腹懷疑:“按理來說,你不可能見過我母妃,你不是在誆騙我吧?”


    秦尋雪盯著他,露出的小半張臉上勾起一個分外嘲諷的笑,似是在譏笑齊崢的愚蠢:“哦。”


    齊崢:“……秦尋雪你這樣是肯定嫁不出去的!”


    秦尋雪見他惱怒的模樣更是開心:“這對我而言不是什麽大事。嫁不嫁的出去並不重要,況且,我是秦家的女兒,就算再蠢笨再醜陋,也會有人為了利益求娶我。……怡妃娘娘很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當初明明答應我跟我走,離開這座吃人的宮殿的,都怪那個無情無義的……”


    最後幾個字並未說出口,隱沒在雨聲中,一點點被風吹散。


    齊崢不知秦尋雪和母妃竟有這樣的過往,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信。


    秦尋雪盯著他,似是要從這張臉上看到什麽人:“不信也沒關係。”


    齊崢疑惑:“什麽意思?”


    秦尋雪微笑,摘下麵具,不顧齊崢露出分外驚恐的表情,隨手將麵具丟入水中:“因為夢快醒了。”


    話音剛落,慈寧宮的秦太後睜開眼,天光微亮,朦朦朧朧。


    秦太後揉了揉眉心,嗤笑一聲,心情似是不錯。


    秦太後揚聲喚了一句:“雀枝。”


    雀枝掀起簾子,探頭望去:“娘娘今日醒的早了些。”


    “因為夢見齊崢了。”秦太後隨意開口,忽視瞬間僵硬的雀枝,捧著臉笑意盈盈,難得露出幾分少女的嬌憨感,“醒來想到他已經死了,倒是頗為高興。今日免了齊不齊的大字吧,晚上召八皇子來用膳,有點想……了。”


    那個名字說得很輕,雀枝沒能聽清,但秦尋雪並不想重複,隻是麻利起身更衣,變成利落的秦太後:“哀家出去走走,不需要跟著。”


    雀枝低頭為娘娘整理衣物,聞言並不驚訝地應了一聲,吩咐人拿上娘娘素日用慣的劍,囑咐道:“如今天氣冷下來了,娘娘練一會劍便是,身子熱起來來便好。”


    秦尋雪選擇性忽略雀枝的話,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周澤年來:“哀家有給八皇子安排夫子教導習武嗎?”


    雀枝暗自翻了個白眼,不明白娘娘昨晚夢見了玄德帝為何如今還能毫無芥蒂地念叨著周澤年。但作為娘娘的身前的大宮女,雀枝還是盡職盡責地為娘娘扣好衣裳,一板一眼迴答:“前些日子澤年殿下身子才好了起來,娘娘體恤殿下,一直未曾安排夫子教導習武。”


    秦尋雪點點頭,手中接過了兩人合力舉起的黑劍,分外輕鬆。為了練劍,秦尋雪隻穿了一身利落的胡服,高高束起長發,意氣風發。


    秦尋雪整理著護甲,似是漫不經心地開口:“待到秦將軍迴京後再行商議。”


    雀枝驚駭,卻也知道娘娘的想法不容改變,故隻是低著頭,應道:“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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