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上書房。


    上書房本是皇帝的書房,不應用做授課場所,但小皇帝年幼,大齊也沒有其他適齡皇子,於是將授課地點放在上書房。


    天氣炎熱,太後體恤王太傅年邁,小皇帝也年幼,故將授課時間縮短至兩個時辰,從申時到戌時。


    小皇帝晌午得知,母後今日居然召大周質子前去同用午膳,悶悶不樂,連帶著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拿著毛筆但不敢亂戳的小皇帝隻能狠狠用力握緊毛筆,氣鼓鼓地對雲夏開口:“朕要折磨他!朕要讓他知道誰才是大齊的主人!朕要讓他後悔接近母後!”


    雲夏木著臉,上午那個正經的小皇帝仿佛隻是他的錯覺。他一臉麻木,麵無表情地勸說道:“陛下三思,太後娘娘不會無緣無故邀澤年殿下前去用膳,肯定有更高深的意義,陛下還是不要輕易行動,惹得娘娘不快。”


    小皇帝嘴嘟了起來,今日太傅提前派了家仆告訴他需準備些東西,稍後才能到,小皇帝也不怕被太傅看到進而被責罵。他放下手中捏得很緊的毛筆,雙手托著臉,苦大仇深地歎了一大口氣:“朕當然知道,隻是朕還是好生氣呀。朕能不能讓太傅罰他抄大字呀,或者讓他幫朕抄大字?”是的,即使是一國皇帝,已經在學國策了,但先生認為你的字寫的不好,那便還要抄大字。


    雲夏已經習慣了小皇帝不靠譜的樣子,還沒有開口,便聽得外頭傳來中氣十足的老人的聲音:“陛下的想法果然與眾不同。”


    齊瑞臉色煞白,抱住了自己的頭,嚐試蹲在龍椅下把自己藏起來:“看不見朕看不見朕。”


    雲夏:……陛下掩耳盜鈴這一招您還要使幾次才肯承認它沒用?


    王太傅,四朝元老,世家大儒卻培養了一批寒門學子,桃李滿天下,是堅定的保皇黨 隻為龍椅上的那位效忠。他本已致仕,太後執政後,借著雙方都不承認的師徒情誼,請王太傅出山為小皇帝啟蒙。王太傅出於多方考慮,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如今隻是掛著太傅的虛職,每日來給小皇帝授課。


    教了這麽幾年王太傅對小皇帝的那些歪點子早已見怪不怪,在門外聽到這些話時也不怎麽生氣,但小皇帝躲起來的舉動確實讓這位大儒有些發愁。


    齊瑞自以為偷偷摸摸蹲了下來,但心裏清楚太傅大抵是看見了。但他不願意麵對太傅,省得又多幾份功課。


    王太傅被小皇帝自欺欺人的模樣生生氣笑了,他摸了摸自己長長的胡須,講話拖長了語調:“可是陛下未完成昨日留下的功課?怎的,不願見微臣?”


    靜默了片刻,齊瑞慢慢吞吞地捂著頭從桌子底下站起來,不敢抬頭看夫子:“王太傅,朕寫完了昨日的大字,不能再罰朕寫大字了呀。”


    無視小皇帝語氣中的討好,王太傅簡單看了一眼書桌上的大字帖,語氣有些森冷:“陛下將此等程度的大字稱之為‘寫完’?若是讓太後娘娘知曉,若是日後給臣子批閱奏折時是這樣的字,老夫不如告老還鄉,以保晚節。”


    太傅那張嘴確實毒辣,當年他教太後習文時,因為太傅和她意見不同,嘴上也不饒人,太後基本上每日都要同太傅摔書吵架。


    小皇帝尷尬地捂住了自己的眼。他平常寫大字確實不是昨日那般水平,隻是因為今日要與大周質子一同習文,昨日寫大字時神思不屬,故寫的慘不忍睹。


    齊瑞老老實實認錯:“太傅教訓的是。朕今日會重新抄寫過一份,明日交由太傅檢查。還請太傅責罰。”


    王太傅眼中閃過滿意的神色,但馬上變得嚴肅冷漠:“待到今日習文結束,老夫自有安排。”


    齊瑞苦著臉應了一聲。即使是皇帝也會怕老師,更何況是年幼的皇帝。


    上書房門口通傳的小太監在王太傅來時便悄然離開,王太傅德高望重,但性子有些古怪,不喜他人在旁,至於暗衛,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畢竟現在的學生是大齊皇帝,自然不能給賊子可乘之機。


    故而當周澤年來到上書房門口時,竟無人通報一聲。周澤年已經到門口好一會了,王太傅雖已逾古稀,但他身子骨依舊硬朗,說話中氣十足,周澤年在門口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周澤年想,來得不是時候。


    等到王太傅說完話,裏麵沒了聲音後,周澤年才抱著書高聲道:“晚輩周澤年,拜見夫子。”


    上書房中的小皇帝聽到這個聲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就想宣他入殿,但看王太傅神色淡淡,他張口又閉上,不太敢講話。


    王太傅不辨喜怒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來,有些冷漠:“殿外的小子,為何隻拜見老夫而不拜見陛下?”


    周澤年聽完後,放下書行禮,也不在意太傅是否能看到,他說:“小子今日所來,是為拜師,不為覲見陛下,故而拜見夫子,還未拜見陛下。”


    王太傅說不上滿意也並未表露不滿意的神情,隻是朝小皇帝頷首。


    小皇帝得令,迫不及待地叫道:“澤年哥哥快些進來。”


    王太傅眉頭緊鎖,露出不讚同的神色,認為大齊皇帝如此親昵地稱唿一個敵國質子實在是不合禮法。但想著陛下年歲尚小,況且他也答應收大周質子為弟子,如此他才沉默了下來,未對這個稱唿表示些什麽。


    雲夏提起的心才微微落了下去。太傅並未責怪陛下,代表著陛下的計劃還能進行下去。


    周澤年進到上書房中,見到的就是坐在龍椅上眼裏亮晶晶看著他的小皇帝和站在一旁穿著樸素的倨傲老人。老人並未著官服,也並未對小皇帝俯首,他站得筆直,神色平靜卻滿是倨傲,當然,他也有倨傲的底氣。


    周澤年先向小皇帝行了禮,再轉向王太傅,將手上的孤本恭敬地呈上:“這是小子的束修,還望夫子莫要嫌棄。”


    王太傅看到那本孤本時眼睛一亮,這是他一直在尋的一本孤本,世間絕無僅有,確實令他頗為意動。


    但……太傅眼神一閃,此前一直有謠言,說這孤本是在太後宮中,小心眼的太後一直說都是謠言她宮中並沒有什麽孤本。


    太傅暗自冷笑,麵上不顯,他活得跟個人精一樣,瞬間就看出了太後的意思——這人,太後一定要他收下做弟子。


    雖是意動,但這樣被太後算計總有些不爽。王太傅麵上不顯,笑眯眯地收下了孤本,腦子裏轉了一圈,想著太後給他的有關大周質子的情報,突然就想到了如何迴敬太後。


    王太傅笑眯眯的,神色慈祥,如同普通的老人看小輩:“小子名為周澤年?今年可是二十有一?老夫得知,這些年你生活在大齊皇宮內,可是未曾辦及冠禮?也未曾取字?老夫想著,不如尋個涼爽的吉利日子,給你辦一場及冠禮,再為你取字,同時正式收下你這個弟子。如何?”


    王太傅的神情變化雖然不大,但周澤年多年活著全靠看人臉色,自然注意到了。他稍稍迴想,當初雀枝送這本孤本給他時,轉告他,太後有言,隻要拿著這本王太傅渴求多年的孤本去找王太傅,拜師必能成。想來不止是因為王太傅渴求這本孤本多年,太後肯定還做了別的手腳,讓太傅不得不認下他這個弟子。


    王太傅許久未收弟子了。如今太後一開口就要他收敵國皇子為弟子,太傅可能願意嗎?答案顯而易見。現今,王太傅突然說要為他辦及冠禮,自然是做給太後看的,說不定是想借著及冠禮的借口對太後發難。


    但……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神仙打架時,誰又會在意一個質子成為了大儒的弟子呢?


    想到這裏,周澤年揚起一個真情實感的笑,言語間頗為輕鬆:“不瞞夫子,太後娘娘知曉弟子未辦及冠禮後,答應為弟子尋個好日子辦及冠禮。太後還叮囑澤年,早日向夫子求賜字。”


    王太傅一怔,重點全放在他的前半句話上,聲音有些顫抖:“你說,太後願意為你辦及冠禮?”


    大齊世家皆知,太後未辦及笄禮,剛滿十五歲便嫁給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玄德帝。那場婚禮極盡奢華,十裏紅妝,惹得不少不知情的女子極為羨慕。但無人知曉,盛大的紅裝下,那位太子妃永遠錯過了自己的及笄禮。後來,無人敢在太後麵前提起及笄禮。


    曾有好事者仗著自身家世挑釁於太後,邀她前去為將要及笄的女子添妝。太後臉色不變,抽出長長的佩劍一劍架在他脖子上,神色漫不經心:“要命,還是要宗族?”此後,好事者的家族流放千裏,永世不得迴京。


    周澤年不知此事,隻是略帶疑惑地發問:“太後娘娘親口所說,雀枝姑姑也是知道的。夫子可是有疑慮?”


    王太傅:“她……太後娘娘說起此事時未曾動怒?”


    周澤年從王太傅的表情中窺見了一絲不平凡,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未曾動怒。”


    王太傅麵色凝重,看起來太後比他想的更加重視這位大周質子,先前那個給太後添堵的想法估計是做不成了。


    王太傅臉色幾經變換,最後隻是歎了一聲:“罷了罷了,太後終究是個有主意的,老夫也做不了什麽主。……先坐下吧,拜師禮待老夫準備準備再行也不遲。”


    這便是認下他這個弟子的意思。


    周澤年心下微動,察覺到王太傅態度的轉變,他向王太傅恭恭敬敬行了拜師禮:“夫子,禮不可廢。”


    王太傅哈哈大笑,受下了這一禮,心情似乎不錯:“你這小子同太後倒是不同,深得我心哈哈。”


    周澤年行完禮後等了一會,直到王太傅令他起身就坐,他才幹脆利落地起身,坐到雲夏為他安排的桌椅上。


    雖說周澤年現在也是王太傅認下的弟子,但齊瑞的身份擺在那裏,兩人隻能算是半個同窗,周澤年的桌椅擺在齊瑞的下方。


    雲夏圍觀完大周質子不正式的拜師禮後朝小皇帝行禮退下,出門前聽見王太傅小聲嘟囔著“還是跟以前一樣不信任我”,雲夏腳步微頓,隨後快速走了出去。


    王太傅輕哼一聲,確保雲夏聽見後會傳達給秦尋雪後,他才轉身,麵對著兩個學生,臉色頗為平靜,用眼神審視著兩人。


    全程都沒有發表意見的小皇帝依舊托著腮,看起來天真可愛:“朕……阿瑞多了一個同窗!”


    王太傅多年以來,隻定下一個規矩,入他的學堂,便不問出身,隻重學問。小皇帝第一堂課就因喚自己“齊不齊”,被王太傅狠狠責罰。此後,他都是自稱為“阿瑞”。


    齊瑞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讓王太傅一陣牙疼。昨日課堂上侃侃而談的當朝天子突然變成這般無害乖巧的模樣,即使是桃李滿天下,什麽學子都接觸過的王太傅也有些吃不消。但他知曉,陛下不會輕易犯傻(太後麵前除外),故即使滿腹牢騷,太傅還是選擇沉默,並未多說什麽。


    周澤年偷偷觀察王太傅,見他雖看起來頗為無語但什麽也沒有說,判斷小皇帝此時的行為隻是不符合王太傅心意,但並不算出格。


    周澤年便開了一個小玩笑:“看起來陛下是澤年的師兄。”


    齊瑞咯咯笑了起來,不等太傅開口便糾正周澤年:“澤年哥哥,太傅的學堂裏沒有陛下,隻有阿瑞。”


    周澤年此時是真的被驚到了。王太傅無愧大儒身份,講學竟不重身份。


    王太傅輕咳一聲,將兩人的注意集中在自己身上,轉移了話題:“阿瑞的伴讀已經選好了,須知,我既是答應收下澤年,那三個伴讀我便不會再收做弟子。”


    齊瑞點點小腦袋,看起來不在意伴讀是誰。太後認為他需要同齡人相伴,他自然是不會拂了太後麵子,為了讓太後高興,便欣然接受了三個伴讀。在小皇帝眼裏,伴讀是誰不重要,都隻能是他的臣子,沒有能力越過這條線同他深交的,都不重要。


    王太傅教養皇帝多年,已經對皇帝的本性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後就不再多說什麽,繼續往下說:“阿瑞隻是在學最為基礎的四書五經,澤年也跟著先抄寫四書五經。我知曉你早已學完,但我授課的內容與你所學有所不同,需得你多學一遍。今日便同阿瑞一同抄寫《易經》,待到那幾位伴讀一同再學。……你年長十幾年,自然不能同他學一樣的。明日開始,課後我單獨給你補習。”


    周澤年一一應下,沒有絲毫不耐,眼裏全是對知識的渴求,看得王太傅更加心生歡喜。王太傅想,難不成錯怪了太後那個死丫頭,真給他送來一個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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