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座座屍山在冬日的江畔堆積而起。


    山間,巨石坍塌,古樹斷折,古樸的山寺支離破碎,黑煙彌漫,處處皆是那殘磚斷瓦。


    山道,一具具屍體摔倒在道路兩側,順著傾斜的山道在林間翻滾,或是砸在古樹之上,或是摔落山崖。


    山頂,滔天的烈火熊熊燃起,漫天的火光將天穹染作橙黃。


    升騰的濃煙遮蓋天穹,不斷上升的高溫讓空氣變得愈發灼熱,也將人們的視線一點一點扭曲,一點一點模糊。


    黑色的潮流在山腳不斷匯集,似那洪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朝著山頂奔湧而去,


    一隊隊蠻人的士兵踏過屍山血海,踏過殘破古寺,踏過一具具倒在山道之上的屍體,匯集在山巔之上。


    高聳的望雲閣如往日那般屹立在碧螺山的最高處,俯瞰著下方的一切。


    燃起的烈焰是最為盛大的讚歌,木質建築燃燒的脆響是最為宏大的伴奏,


    染紅的天穹和那焦灼的空氣共同譜寫了這終末的樂章。


    高閣前密密麻麻的士兵是最後的觀眾。


    孤聳的高台被漫無邊際的士兵包圍,所有人都止步在了這燃燒的高閣前方,靜靜地看著高台上那不斷升騰的火焰,聽著耳畔火焰燃燒的聲音,聽著空氣的爆鳴。


    恍恍惚惚之中,有激昂的琴聲響起,大氣磅礴,充滿了凜冽的殺意。


    高台下的所有人本能的抬起了頭,望向了琴聲傳來的方向。


    九層的高台之上,白發白衣的儒士淡然的拂動著麵前的長琴。


    琴聲激昂,充滿了不屈的意誌,充滿了對敵人的不屑,對命運的抗爭。


    升起的煙霧透過高閣,彌漫在儒士身側,


    熊熊的火焰順著樓體不斷攀升,發出陣陣爆鳴。


    白衣的儒士卻恍若感受不到這些一般,仍在自顧自的撫弄著手中的長琴。


    忽然之間,密集的軍陣突兀的朝著兩側分開,一身明黃長袍的大漠帝國天命可汗緩緩走過自己的軍隊,走到了所有人的正前方。


    琴聲一滯,四目對視,視線在空中交錯。


    一者居上,一者居下。


    一方平靜,一方桀驁。


    視線扭轉,琴聲再次響起,曲調昂揚,似那破陣之樂,又似那最後一次的殊死拚搏。


    “偉大的天命可汗,餘人無禮,我等願為可汗陛下鞍前馬後,拿下這無禮的賊首。”


    視線掃過爭相搶功的數位將領,天命可汗的瞳孔深處閃過一絲不滿。


    既有對自己手下將領們搶功行為的不滿,也有對他們體會不到自己心思的不悅。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這位征戰一生的天命可汗都想親自會一會這高台之上的餘人元帥,會一會這曾經同自己交手無數次,戰鬥了十幾年,給自己帶來了無數麻煩的老相識。


    抱著這樣的想法,隻覺自己已然取勝的天命可汗擺了擺手,拒絕了手下的提議,邁開了步伐,朝著麵前的高閣踏去。


    明黃的身影踏著火焰,緩緩走進了高閣之中,


    似是火焰在臣服自己新的主人,


    身影所過之處,火海自動分割,開辟出一條陽莊大道。


    踏過嘎吱作響的台階,穿過被烈火燃盡的廳堂,走過在火海中燃燒的古籍,掠過不斷掉落火海的房梁,


    大漠可汗的步伐停在了七樓的位置,


    入眼,六名全身著甲的餘人士兵擋在了樓道之間,手中的長劍徑直指向了自己。


    望著螳臂擋車的餘人士兵,這位許久不曾親自出手的大漠可汗並未嘲笑,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看待螻蟻一般的態度。


    沒有去調用陸地神仙的天地之力,升騰的火焰之中,大漠可汗極其認真的看向了上方阻路的士兵,拔出了腰間的馬刀。


    “來,向本汗展示你們的榮耀。”


    下一瞬,刀光閃過,火光焰焰。


    六具屍體自高樓墜下,跌落火海。


    九層高台,望著墜落的士兵,一直默默立在孔文生身後的副官雲生鄭重的朝著自己的元帥行了最後一禮。


    “元帥,下官先行一步!”


    琴聲一頓,一模一樣的場景在今日已然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望著一路跟隨自己的副官,孔文生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一路走好!”


    八層,刀劍嘶鳴,身影橫飛而出,砸穿了高樓,墜入那燃燒的烈焰之中。


    ……


    九層,燃燒的火海之中,高大的身影緩緩走出,拖著烈焰的背影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威嚴的雙目看向了視線盡頭那白衣的身影。


    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儒士,讓自己的大業不斷向後推延,


    既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也不是那念動之間引動滔天巨浪的大魔,


    僅僅隻是一個望之普普通通,傷病纏身,連後天的修為都盡數喪失的普通文人。


    而今日,一切都將徹底告終,十幾年的糾纏也將就此結束。


    在大漠可汗踏上高樓的那一刹那,九層的高台之上,火焰紛紛退卻,為二人留下了對話的空間。


    對於敵人的禮遇,孔文生並未有任何表態,隻是靜靜的彈完了這最後一曲。


    一曲終了,白衣的文人緩緩起身,抬手向自己的敵人發出了邀請。


    憑欄相望,遠眺蒼穹。


    “據那些投降本汗的餘人所言,在你們餘人的文化裏,文人的最高成就是被搬入廟堂,冠以聖賢的稱號。


    倘若先生願意向本汗稱臣,本汗願授予先生丞相的位置,亦可在先生逝去後,為先生冠以聖人的稱號……”


    聽著大漠可汗招攬的話語,孔文生沒有任何的動作,仍靜靜的望著遠方的天穹。


    一旁對餘人文化愈發了解的大漠可汗也不著急,靜靜的等著孔文生做出自己的抉擇。


    許久,平靜的聲音在高樓之上緩緩響起。


    “雲京之時,文生尚不識天命,隻以為憑己之力可挽狂瀾於天傾之中,


    隻以為這世間的糾紛是人與人之間的糾紛,可以憑人力去改變一切,


    有誌者事竟成。


    那時的文生是桀驁的,也是好運的,


    遇上了一個有決心的君王,有著最為精銳的士卒,和那堅不可摧的雲京城牆。


    也如文生所想,擋下你們並不難,勝利好似近在眼前。


    再後來,一夜之間,幻夢破碎。


    地龍撕碎了雲京的城牆,也撕碎了君主的雄心,


    那時的文生是不甘的,


    因為文生並不是輸給了你們,而是輸給了那場地動,輸給了一個當時我自以為的巧合,


    對於那時君主的絕望,文生理解,卻並不那麽認可。


    當時的文生覺得,隻要再給文生一次機會,重整旗鼓,文生就有信心再次打迴雲京,收複山河,將你們全部趕迴草原。


    再後來,絕望的君主將最後的希望交給了文生,


    從一個鬱鬱不得誌的教書先生一躍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文生隻用了一年的時間。


    統領著天下的兵馬,不斷北伐,看著山河一點點收複,看著戰事一點一點走向勝利,


    那時的文生是自豪的,


    自豪於自己的成就,自豪於自己即將完成先帝的遺誌,在這青史之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被後人謹記,受命於危難之際,挽大廈於將傾。


    行月山腳,文生製定好了所有的計劃,用一步一步的謀劃,將你們的主力盡數引入陷阱之中,


    那是文生離畢生的夢想最近的一次,


    功成,則大局定矣。


    北伐勝利,還於舊都,驅逐異族,興複大餘,實現君主臨終的囑托。


    所有足以讓文人被載入史冊的至高成就都在那一刻向文生招手,而勝利近在眼前。


    當時的文生覺得,夢就要實現了。


    以布衣之身,行匡扶天下之任,何等的榮耀,何等的自豪。


    再後來,夢醒了。


    流火天降,砸碎了文生美好的幻夢,也砸碎了大餘所有的希望,


    六十萬將士在一夜之間盡數覆滅,


    沒有死在戰場上,也沒有死在敵人手中,


    沒有任何的榮耀,也沒有任何的期許,


    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死在了這該死的天命手中。


    文生想問,憑什麽?


    這世間之事,難道不應該由人自己來決定嗎?


    天定一切,那還要我們人的存在幹什麽?


    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所有人的付出,所有人的情感又算什麽?


    那六十萬將士背後的六十萬家庭又算什麽?


    被你們屠戮的億萬百姓,他們又算什麽?


    難道我們這些飽讀聖賢之書的人連站出來去為他們發聲,為他們爭取,為他們拚搏的權利都沒有嗎?


    就該乖乖的縮在陰暗的角落,等待屠刀的降臨,如豬狗一般被爾等驅使,


    為了苟活,卑躬屈膝,向自己的仇人苟且稱臣嗎?


    這叫什麽天命,狗屁都不是!


    也是那一日,文生終於明白,


    這世間之事從來都不取決於人與人,


    這是人與神的戰爭,是人與天的戰爭,


    而這樣的戰爭,人從來都沒有勝算。


    那時的文生真正理解了昔日君主那一夜的絕望,理解了他走向烈焰時的決絕。


    自那以後,文生走上了遍曆天下的道路。


    再後來,文生又一次找到了新的希望,


    希望不大,卻是文生所能寄托的所有,


    似那溺水之人緊緊抓住浮萍一般,文生同樣隻想緊緊的抓著這最後的希望。


    很多人說,一個處於絕望的人是最容易被欺騙,被蒙蔽的,


    隻需要有人向他投去一點點的光芒與溫暖,他就會自圓其說的將一切補充完整,將那拯救他的形象不斷美化,最終再也無法擺脫。


    哪怕那拯救他的人至始至終都沒把他當迴事,至始至終都隻是想要利用他。


    文生知道,這是對的。


    但那又如何?


    本就沒有了希望,為何不能去抓住這照進來的光芒?


    哪怕被利用,哪怕被欺騙,隻要我能實現自己的目標,這些又有什麽關係?


    抓住這一絲希望,文生來到了這碧螺山,用三年的時間,打造了這道防線,在這深山之中困守了整整三年,也將你們拖了整整三年。


    蠻人的首領,你覺得這樣的文生會後悔自己的抉擇嗎?”


    “什麽光芒不光芒,你到底什麽意思?你還有後手?”


    “不錯。”


    “可笑至極!本汗倒要看看這普天之下還有誰能阻攔本汗的大業!


    後手?就憑你一介書生?狂妄自大!你以為你是誰,


    一介凡人安敢與天爭命!”


    聽著大漠可汗的譏諷,孔文生依舊是那麽的平靜,看向遠方的視線充滿了眷念,充滿了成就。


    “蠻人的首領,站在這高台之上,你看到了什麽?”


    “本汗看到了本汗的天下,看到了本汗縱馬於這神州之上的未來,這是天命,勢不可擋!你一介愚者安敢違逆天命!”


    “你的天下?那為何文生我看到的是神州的天下,是文明的天下,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那億萬百姓的天下?


    人不能與天爭命,那如果想爭的人是神呢?”


    “你什麽意思!”


    “哈哈哈哈哈!!!!!!”


    “該死的混賬,你到底在說什麽!”


    “看到了嗎?那滾滾咆哮的江水。聽到了嗎?那瀾江怒嚎的聲音。”


    “蠻人的首領,你且記住,神州的大地從來都不缺敢於站出來的人,薪火永遠都不會就此斷絕!


    文生在那陰曹地府等著你的到來!”


    話落,白衣的身影自高台一躍而下,用生命譜寫了屬於人最後的篇章。


    染血的白衣後方是那熊熊燃燒的高閣,是那永恆不息的烈焰,是那文明傳遞的薪火。


    同一時間,瀾江上空,巨浪滔天,水龍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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