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山頂,望雲閣。


    “元帥!據斥候來報,蠻人仍在源源不斷地增兵,北岸大軍匯聚,蠻人各部落的旗幟皆出現在了大江對岸。


    營帳西起寧州,東至青州,連綿數百裏。


    不算降兵,輔兵,單蠻人的軍隊就有近百萬之多,


    北岸降兵也有四五十萬之巨,


    更有那金發碧眼自西域而來的異族軍隊也加入到了戰場之中,


    想來是蠻人將他們土地上能動用的軍隊全部動用了起來,


    倘若將輔兵也算上,敵人的數量根本無法估計。”


    “百萬?這群蠻人怕不是瘋了?這是把整個草原的青壯全部拉上戰場了?


    真就覺得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抵抗能力了?


    這是想一舉將我們盡數剿滅,統一天下啊。


    隻是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著急?


    雲生,你怎麽看?”


    “下官不知,但有小道消息流傳,說是蠻人的可汗得了神靈神諭,要他們用最短的時間攻破朝廷,一統天下。”


    “這消息有不小的可能是真的,也隻有神諭才能解釋蠻人這反常的舉動了,


    漠北的可汗不是蠢人,如此打法,稍有不甚,便是北部動亂,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若非神諭和絕對的信心,蠻人的可汗絕不會做出如此莽撞的布局。”


    “元帥,敵人勢大,我等是否要暫避鋒芒?”


    “避?往哪避?蠻人的兵鋒席卷天下,去哪不是打,


    更何況我們的身後就是瀾寧,就是那億萬百姓,


    我們是能退,他們可以嗎?


    倘若連我們都退了,誰還能去保護他們?”


    沉默了許久,望著沒有一絲一毫動搖的孔文生,名為雲生的副官突然開口道。


    “元帥可知我們還有多少兵力?”


    抓著拐杖的手猛地一緊,孔文生臉上一僵,連喘氣聲都大了幾分。


    “四千玄甲,尚存不足千人,六千水師,全軍覆沒,前後征召四萬府兵隻餘四千,


    死掉的每一個士兵都是我大餘的好兒郎,我又怎敢不知。”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敲擊在了雲生的心頭,


    “元帥,慧明大師說了,您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不能如此激動。”


    看著拄著拐杖,咳個不停的孔文生,雲生忙上前扶住了他,拿起手帕為其輕輕擦拭,


    再將手帕拿迴時,那抹刺目的殷紅卻是怎麽也無法視而不見。


    “無妨,不用管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繼續說,太平府內可還能招到新兵?”


    無言的沉默在高閣之上蔓延,侵蝕著每一個在場之人的身心,


    看著一言不發的副官,望著大江對岸那若隱若現的連綿軍營,看著江心洲上那高高飛揚的大旗,再看看一片狼藉的碧螺山防線,


    早已設想過無數遍的場景再次浮上孔文生的心頭。


    要輸了啊。


    “王知府那還是沒有消息嗎?”


    “迴稟元帥,太平府封城數年,同城外村莊鄉鎮盡數斷聯,


    府兵亦全部被元帥您征召,王知府手中兵力不足,難以收上糧食,


    且因為戰爭持續數年,太平府城外的百姓大多搬離境內,農田之中再無耕者,


    時間日久,糧食日益稀缺,隻靠朝廷和那些魔教中人的增援,


    時至今日,四十萬百姓足足征召了五萬餘人,城中已是瀕臨絕境,再無多少青壯。


    王知府雖全力相助,強行征召了近萬民兵,卻也最多做輔兵之用,難堪大用。”


    在默然了許久後,唿嘯的大風自江麵席卷而來,帶著冬日的寒意,透入孔文生的骨髓。


    “咳咳咳!!!”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伴隨著嗓中腥味的是腿部傷處傳來的劇痛,


    “元帥!”


    緊皺著一張臉,許久許久,愈發虛弱的孔文生才緩過神來。


    “慧明禪師還是不願意退到這望雲閣中來嗎?”


    “禪師言,他年紀大了,廣濟寺就是他的家,他在廣濟寺為百姓禮了一輩子佛,落葉歸根,他不想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家。 ”


    “這樣啊……那些魔教中人可有鬧事?”


    “並無,說來元帥您可能不信,這些魔教中人甚至大多都沒有上山,反倒是在山下弄出了各種手段,給蠻人帶去了不少麻煩,全無過往魔教中人那般暴虐放肆。


    比起魔教中人,屬下倒覺得他們更像訓練有素的軍隊。”


    “果然……”


    聽到關於魔教中人的情報,孔文生心下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想起自己在青州那段似有似無的記憶,孔文生隻覺恍然。


    打到最後靠的竟不是那本該守衛江山的朝廷,靠的竟是一群被冠以敗類,禍害等稱唿的魔,靠的竟是那位分不清立場的存在。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卻又何其可敬。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最初的最初,或許這是文人用來忽悠人的話,


    以他人之命,換自己的榮華富貴,


    匹夫或許永遠得不到那世人眼中的豪奢,


    但也是這句帶著忽悠意味的話語,讓一代又一代人煥發出了無窮的生機,


    讓無數本不該站出來的人,在危險的時刻,挺身而出,逆向前行。


    讓文明得以不斷傳承,


    對於一些人而言,總有一些東西能暫時超過怨仇,超過利益,超過所有的一切。


    這樣的人或許很蠢,但也正是這些看似很蠢的人,鑄就了新的世界,讓文明有了新的未來。


    是信仰,還是其他,孔文生並不明白,他隻知道對於這些人而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都有不惜一切的勇氣。


    在和平年代,每個人都可以隻追求自己的目標,隻貪圖個人的利益,這是人性,絕對無錯。


    但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一個民族需要有這樣的人去站出來,去扭轉乾坤,去用生命用自己的一切去搏得一個未來。


    是非對錯在這一刻已然失去了意義,麵對共同的敵人,麵對民族大義,時代興亡,


    總會有這些看似愚蠢的人站出來,點亮薪火,並將這縷薪火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


    孔文生心裏清楚,自己手中的火把即將熄滅,但願意將之接過的人已然出現,


    而這就夠了,


    隻要前路還有一絲光芒,這條路就還有希望,就還有走向未來的可能。


    聯想到蠻人的異動,聯想到這些所謂的“魔教中人”,再聯想到自己缺失的記憶,


    孔文生的嘴角竟露出了一抹笑容,


    “以風燭殘年之軀換天下安定之大計,怎麽想他孔文生都是大賺特賺。”


    至於曾經的承諾,文道的未來,於此刻的孔文生而言,已然不在首位。


    又或者說,此刻的孔文生對文道,對承諾也有了新的看法。


    何為文道?在生命的最後,林雲年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同樣,在這戰場的最前方,在生命的盡頭,孔文生也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文以載人,文以載道。


    文道的道是人的道,有人才有一切。


    是非忠奸,善惡禮法,


    文道所有的一切都該以人為核心,為人去發聲,去拚搏。


    行人之道,發人之聲,定人之法。


    這是文道的最高成就,亦是孔文生心中最崇高的抱負。


    而昔日對君主的承諾,此刻的孔文生無比堅定的相信,


    在林雲年教導下長大的君言,一定會認同自己的觀點。


    如此,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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