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為一國之君,您怎可如此怯懦?您現在這副模樣對得起大餘的列祖列宗嗎?


    我煌煌大餘,人傑無數,豈可因一次天災就自甘墮落,放棄抵抗?


    您身後還站著大餘的億萬萬百姓,倘若連您都放棄了,他們又該如何?


    丟了京城,我們也還有南方的廣袤大地,相較於北部的平原,


    我朝南部的山巒河流更適合我們同漠北交戰,


    我們完全可以依托瀾江,依托南部群山同漠北繼續作戰,


    隻要陛下您還在,朝堂諸公還在,軍隊還在,民心還在,我們就還沒有輸。


    漠北貧瘠,多為那蠻夷之地,人口不過千萬,


    我大餘四方大地,地大物博,更是有著六萬萬百姓生活在這片大地之上,


    更有無數人傑分布在大餘各地,


    無論是軍隊還是資源,我們都遠勝那群蠻夷之輩。


    縱是金龍破滅,您也可以一紙詔書,召迴蓬萊眾人,


    魏公,雲渺真人,三玄聖僧,道玄天師。


    在高端戰力上我們也絕不輸於漠北蠻夷。


    隻要陛下您振臂一唿,必能得萬民響應,


    群雄並起,驅逐蠻夷,收複江山……”


    聽著孔相的慷慨陳詞,君言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振奮,


    甚至於說,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位這一段時間深得自己信任的臣子無比的聒噪。


    明明事實已經擺在了眼前,


    明明這賊老天已經用事實證明了所謂的天意,


    這吵死了的家夥竟然還不放棄,


    掙紮有用嗎?


    在這煌煌天命麵前,他們這些普通的人又算些什麽?


    真煩!


    恍惚之中的君言隻覺自己的臣子愚蠢而又可笑,


    都到了這一步還在自欺欺人。


    但這樣的念頭隻維持了一瞬,


    茫然中的君言竟是發現自己連苦笑都做不到。


    是啊,自欺欺人。


    除了這些,又還能做些什麽呢?


    總好過如自己這般頹然。


    ……


    “夠了!都別說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在場的眾人紛紛一愣,目光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視線的盡頭,一道佝僂的身影在一名侍女的攙扶下緩步朝著這裏走來,


    身形佝僂,顯得矮小而又蒼老,


    卻讓年輕的皇帝冷靜了些許,抬起了低垂的腦袋,讓他那茫然的情緒稍稍緩上了些許。


    “林師……”


    在望見林雲年的那一刹那,一直渾渾噩噩的君言隻覺眼睛一酸,數不盡的委屈湧上心頭,淚水忍不住的滑落,聲音也變成了哭腔。


    他想要撲到自己老師的懷裏,卻突兀的發現自己腿軟的已經站不起來了。


    費力的穿過一片廢墟,喘著粗氣的林雲年總算走到了君言麵前,將人攬入了懷中。


    肩膀不大,甚至可以說是極其瘦弱,近乎那皮包骨頭,卻讓君言感到了十足的溫暖。


    沒有去管其他人,林雲年隻是動作溫和的拍了拍君言的後背,蒼老的麵龐上擠出了一抹笑容。


    “陛下,老臣來了,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已經夠了,非常夠了,


    您所做的一切,老臣都看見了,


    沒有誰能比您做的更好,已經完全夠了。”


    “林師……朕不甘心!朕真的不甘心!這天命怎敢如此輕薄於我大餘的天下蒼生……


    明明朕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明明朕從來不曾驕奢淫逸,也從來不曾橫征暴施……


    明明朕承擔了所有的罵名……


    明明朕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去改變這一切……


    明明已經快要成功了……


    這天命……


    它憑什麽……”


    望著哭的恍若小孩一般的君言,林雲年沒有去勸慰什麽,隻是用那蒼老的手輕輕幫他拭去了臉上的淚水。


    待君言舒緩過來,才溫聲問道。


    “陛下還想繼續嗎?”


    沒有抬頭,擦著眼淚的君言搖了搖頭。


    “朕累了,真的累了。”


    望著搖頭的君言,林雲年輕輕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了魏忠離,兩人的目光交匯的瞬間,魏忠離就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魏忠離還是將目光投向了君言,以此種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對此,林雲年也不多說,轉而溫和的揉了揉君言的腦袋。


    “哪怕是陛下你,也有選擇休息的資格,但您畢竟是我大餘的君主,如果您想休息的話,最少要將最後的安排做好,您覺得對嗎?”


    似是明白了林雲年的意思,君言從老人的懷中抽出了腦袋,輕輕點了點頭。


    目光掃過麵前望著自己的幾人,在思索許久後,做起了最後的安排。


    “魏公,朕知道,你當年和父皇有過約定,時間估計也快到了,


    你若是想離開,朕不會攔你,


    但朕還是希望你能看在父皇的麵子上幫朕最後一次。


    帶著這些人,帶著這些可能為天下帶來改變的人去瀾寧。


    朕已經輸了,但君氏還沒有輸,天下也還沒有輸,


    朕希望魏公你能去見證肅王登基,由他接替朕的位置。


    同時,朕要下最後兩道聖旨,


    改國號為南餘,新朝定都瀾寧,天下諸侯當以瀾寧為尊,共護新朝。”


    一直無聲凝視著君言的魏忠離緩緩點了點頭,


    在這一刻,魏忠離在君言身上恍惚看到了他曾經看著長大的那個孩子的影子。


    正如在君鼎安生命的最後,魏忠離選擇了尊重他的選擇,


    這一次,這位四朝老臣同樣選擇了尊重君言的選擇。


    但或許是出於憐憫,又或許是因為在君言的身上看見了君鼎安的影子,魏忠離還是多說了一句。


    “如果陛下您想走的話,老臣有能力帶您走,城外的那些蠻人攔不住。”


    頗為灑脫的搖了搖頭,君言很果斷的拒絕了魏忠離的話,轉而看向了麵前的臣子。


    “孔相聽令!”


    “臣在!”


    “冊封孔相為新朝兵馬大元帥,江州侯,總領抗敵之事。


    朕賜你免死金牌一塊,


    你務必謹記,當終生將收複失地放在首位。


    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再次替朕看看雲京,看看這朕長大的地方,看看這獨屬於雲京城的盛世煙火。”


    跪在地上的孔相沉默了許久許久,


    再次抬起頭時,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上滿是淚水。


    “臣……臣孔相,孔文生領旨……臣以曆代先祖之名起誓……有生之年,必將馬踏漠北,收複我大餘的萬裏山河!蒼生共鑒!如有違之,必將墮入那無邊幽冥……”


    “好好好!!!朕會在那幽冥地府之中等著你將那漠北可汗的腦袋摘下了!!!”


    “臣領旨!”


    ……


    夜幕緩緩降臨,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蒼穹。


    漆黑的夜幕之中無星無月,漆黑如墨,好似要將一切都吞噬。


    夜幕下方,化作廢墟的雲京城內星火點點,


    無數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城市。


    破碎的街道上,零星的抵抗一直在進行,


    突然的災難擊垮了無數人的信念,讓無數人陷入了絕望之中,


    但這天下從來都不乏那些逆向前行的負重者,


    蠻人的暴行,屠戮激發了人性之中最為璀璨的一麵。


    在一片廢墟之中,仍有無數人站了出來,


    或是拿起刀槍棍棒,或是就地撿起碎裂的磚石,


    用鮮血與生命扞衛著身後的一切,


    絕望之下,璀璨的一幕幕爭相上演。


    世界好似永遠都是那黑白兩極,


    有多少黑暗,就有多少光明。


    漠北的肆虐下有那拋妻棄子的懦夫,亦有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


    更有那隨著大流而去的普羅大眾。


    凡此種種,皆是人性。


    皇城的廢墟之中,


    君言穿著一身黃袍,昂首挺胸,腰板挺直,神態肅穆。


    麵前,群臣跪倒在地,對著自己的君王行那最後的臣子之禮。


    一旁的一塊青石上,林雲年抬著頭,喘著粗氣,目光卻始終不曾從此刻的君言身上離開。


    在這一刻,林雲年在君言身上看到了每一個千古名君的影子,看到了獨屬於君王的氣魄。


    這是為君者最後的榮耀,亦是朝臣對君主最高的認可。


    “君王死社稷”,這是林雲年希望君言做到的事,但哪怕是他也不知道君言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這一切,


    縱觀這片土地的曆史,也沒有幾位君王麵對過如君言這般的困境,


    而在林雲年眼中,君言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


    倘若換個時代,他必然能成為一代千古明君,


    但在這飄搖動蕩的世界,一切的結局或許早已注定。


    林雲年並不懂天命運行的規則,也不懂是否真的是因為張承安的計劃最終改變了天命,


    又或者說,在原本的天命之中,大餘也會走向滅亡。


    但他知道,當無法安天命之時,盡人事便是他們這些普通的人所能做的一切。


    而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君言,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君主與朝臣從來都是相互選擇,


    倘若君言是那昏庸無能之輩,林雲年也不會將畢生的心血獻給自己的君王。


    但顯然,君言用自己的表現贏得了林雲年的忠誠,


    林雲年同樣贏得了君言的信任與尊重。


    一君一臣已經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盡了最大的努力,


    輸了,也就輸了。


    有遺憾,有悲哀,但並沒有什麽後悔。


    努力過了,拚搏過了,同天命抗爭過了,已經完全夠了。


    ……


    星星點點的火光下,一君一臣坐在一起,


    目送著雲京最後的底蘊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之中。


    許久許久,直到火光徹底消失不見,


    君言才收迴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老師。


    “林師,汐兒她……朕沒能保護好她……”


    望著滿臉歉意的君言,林雲年並未多說什麽,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反倒是一直守在一旁的雲璃憤憤的嘀咕了幾聲,但小侍女終是明白這一切並不能怪君言,同樣沒有去責怪什麽。


    “雲璃,你也走吧。”


    “相爺!”


    沒有去管雲璃眼中的落寞,林雲年默默的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低著頭的雲璃。


    “拿著這封信去天師府,看在老夫的麵子上,張天師會願意收你為徒的。”


    “相爺,我……”


    “聽話,這是命令,待你學成歸來,去永州,林家的後人就拜托你了。”


    渾身顫抖的雲璃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接過的書信,她隻知道等自己反應過來時,手中的書信已然被淚水打濕。


    而眼前那熟悉的身影整個人都好似輕鬆了下來,


    就好似所有沉重的擔子都被拋下,


    整個人終於迎來了能夠放鬆的機會。


    雲璃是知道的,自己的相爺這些年來從未有過一天輕鬆的時候,


    每一天,這位蒼老的老人都在殫精竭慮的操勞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那份難言的疲勞一直以來都讓雲璃無比的心疼。


    但在這一刻,雲璃恍然發現,


    麵前的老人竟顯得無比的輕鬆,


    恍惚之中,雲璃猛地意識到,


    相爺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而雲京已經走到了眼下這一步,


    自己就是相爺最後的負擔。


    意識到了這一切的雲璃攥緊了書信,


    默默地朝著林雲年行了最後一禮,


    轉身離去的過程中更是一步三迴頭。


    但無論再怎麽迴頭,雲璃看到的都是林雲年那溫和的笑容,和那從未見過的輕鬆。


    許久,雲璃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這夜幕之下。


    皇城的廢墟之中,師徒二人彼此依偎,望著遠方星星點點的火光。


    “陛下,夜深了,有些冷,生個火吧。”


    “好”


    “林師,暖和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陛下。”


    “林師,說來奇怪,明明一切都要結束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朕現在竟然感覺出奇的輕鬆,


    驀然迴首,好似自朕登基以來,就從未有過今日這般輕鬆。”


    “陛下,老臣也是如此。”


    “林師,你說改國號真的會有用嗎?這賊老天所編織的天命裏真的有屬於餘人的未來嗎?”


    “老臣不知,但老臣知道,我們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後人自會去解決。”


    “也是,已經盡力了啊……”


    夜色之下,一團巨大的火焰熊熊燃燒,為火堆旁的老人與少年驅散了嚴寒,帶來了溫暖。


    “林師,天快亮了。”


    “長夜再怎麽漫長,也總有過去的時候,陛下有看過初升的朝陽嗎?”


    “不曾”


    “那今日就和老臣一起看看吧。”


    “嗯”


    天際盡頭,一輪紅日緩緩自地平線上空升起,


    初升的朝陽驅散了濃雲,將陽光灑向世界,


    溫暖的陽光驅散了黑暗,將希望與溫暖帶向人間。


    望著東方的朝陽,一直坐在林雲年身旁的君言突然笑了起來。


    “黑夜被朝陽驅散,真好,真美!”


    微微扭頭,看向一旁同樣沉浸在朝陽中的林雲年,君言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林師,朕突然後悔了,朕似乎不想讓你陪朕一起了。”


    收迴看向天穹的視線,望著笑著的君言,林雲年同樣笑了起來,目光溫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陛下莫不是覺得老臣是那小人?”


    搖了搖頭,君言也不再多說,目光看向了麵前熊熊燃燒的火堆。


    “林師,你說這薪火會一直延續下去嗎?”


    “一定會的!隻要人還在,文明的薪火就永遠都會延續下去!”


    “林師!你看見了嗎!那人人幸福的太平盛世,那獨屬於我大餘的美好未來!”


    “陛下,老臣看見了!”


    ……


    金色的朝陽下,兩道挺拔的身影緩緩走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走進了那永不熄滅的薪火之中。


    熊熊燃燒的薪火驅散了黎明時分的寒冷,讓溫暖與希望在人間傳遞,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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