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點起一根蠟燭,拂去雕花上的積灰,打開了碎裂的玻璃櫥窗。鍾麵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隨著手指慢慢撥動,它們響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讓時鍾的側麵跟隨響動,橡木機芯罩忽而裂開了一點縫隙,如同牆壁剝落出一塊磚石,露出裏麵隱藏的抽屜。艾格沒有去碰那個抽屜,他隻是坐上書桌後的長椅,撐頭望著燭光裏的鍾擺,聽這被啟動的音律完整響過一遍又一遍。等到一整支蠟燭燃光,昏暗和寂靜重新迴到房間,他知道應該出門了,出門前卻又停步,迴頭打開了時鍾裏的抽屜。裏麵是一把多年前就製好的火.槍,以及從未展開過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過那把火.槍,從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跡。展開來的信是薄薄一張紙,字跡有些模糊。仔細看過前麵幾行,他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在說起男孩的一個小小舊事,一個早就被他遺忘在記憶角落裏的小坎坷。那時男孩因為沒做好一件事鬱鬱寡歡,受挫讓自尊反複灼傷,也許食欲不振,也許對很多人問了很多問題: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禦寒冷,登上冬季裏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沒有了羅盤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麽找到迴來的路呢?到底什麽能讓人變得更強大呢?什麽能讓人變得更強大?戰士說鎧甲和鋒利的武器,學士說知識和高貴的血脈。父親說好好吃完你手裏的麵包長點兒個。他也詢問過母親,可她從來沒有給過他答案。強大不是唯一的途徑。她這樣說。什麽能讓人變得更強大?她依舊沒為他解答,經年的字跡訴說著彼時的未竟之言:“……高貴的不是血脈,是品格。無往而不利的並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親愛的,需要多久你會發現?大海沒有盡頭,雪山難以翻越,命運的各種困頓無需一一打倒,僅僅隻是麵對的那一刻,你已足夠勇敢。”“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陣導致淹沒的海浪,可能是一場熄滅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間裏發現人們的力量終將有所不及。請不要沮喪,無論如何,艾格,你已經做到了最好。”有的時候,隻是偶爾,很少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詛咒不曾發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頭——如果。倘若這樣。假設那樣。這是最軟弱的一種念頭。落日又將告別,海潮緩緩上湧。人魚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獨自走來的人類。浪花拍打海岸,濺濕了他的靴子和半邊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魚尾卷過靴子,尾鰭順著他坐下的姿態撫上他的脊背。人魚的一隻蹼掌伸向人類的臉,又聞了聞他被打濕的眼睛。艾格閉上眼睛,蹭過他的手。有那麽一瞬,他想蜷縮起來,縮進他的尾巴裏。但他所有的動作隻剩下把脊背挺直,額頭擱上那個唯一的肩膀。“……薩克。”他說。顫抖僅僅是肩膀上的一秒,經由擁抱的收縮,變成了大海深處再也沒法停下的湧動。薩克蘭德曾覺憤怒。他那麽憤怒。憤怒是個巨大的旋渦,旋渦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類。鮮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靜永夜,卻從來不得平靜。鮮血讓人魚知道所有利器都該被藏起,一根骨刺,一隻蹼爪,甚至是一點鋒利又鋪設不足的靠近。鮮血會在海裏被嗅見。鮮血應該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沒有東西能讓人類流血。可是沒人告訴過海裏的動物,眼淚應該怎麽解決。第71章 黃昏給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懷舊的色彩, 哪怕是這些全新的外鄉人。他們把剩下的紅珊瑚收起來,逐一搬運到了教堂底下的墓窖,紅色鋪滿地底, 與其說是死亡, 那些嶙峋的石枝更像是在沉睡。潘多拉號清洗休整,從酒鋪酒窖補充了大量的美酒。島上獵場年久失修, 但牛羊野鹿隨處可見, 一部分人便深入密林和草場打獵, 以備更多的皮毛食物。城堡下麵埋藏的武器和財富盡可能地搬上船,尤克掰著指頭算了算,如果有足夠的船裝載,這些財富大概可以重建十個阿比瑟港。“德洛斯特早年運走了一部分,尼奧爾德港富可敵國,海盜們大概正在那裏樂不思蜀。”伊登和雷格巴跟著他走遍城堡,四處張望的眼睛一直沒有停下過, “所以我們之後要去那個港口嗎?尼奧爾德。”尤克搖頭, “商船的傭工和幾百個士兵對付不了那些海盜, 財富或許可以使他們搖擺, 但不能使他們忠誠。”雷格巴想起德洛斯特臨死前的那些話, “加蘭海姆迴歸的消息早已傳遍,海盜們早晚會找來這座重現的島嶼吧?”“是的, 尼奧爾德港距離這兒的航程將近半個月。殿下的意思是趕在那些海盜來臨前,我們必須再出發。”“出發?可是我們才剛剛到達。”“出發——目的地是阿比瑟港。”尤克簡短地說著登岸前就已經確定的計劃,“那裏有最富經驗的槍械製造坊,最易守難攻的深水港。羅素家族的遺裔早在三天前就已迴信, 後續會有更多的應召傳來,阿比瑟也是諸多北海封臣迴鄉的第一站。統治與秩序需要重新建立, 然後再迴來。”“可是……艾格用了這麽久才迴來。”伊登望去城堡下方,所見之處皆是空曠,“他每天都不見人影,好像在找什麽。”安潔莉卡,尤克心道。但他沒有對兩人談論,也沒有跟著尋找。他甚至沒有對這個祝福的細節追問到底——她永遠變成海鷗了嗎?她還擁有人類的經驗和記憶嗎?他不確定這是出於巫師的迷信,還是厄運的經驗。他寧願一線希望永遠留存,也好過搞清一切後的破滅。他帶著兩人,穿越了安靜的石頭小鎮。每一幅完好的景象都給人一種錯覺,錯覺這裏的人們隻是遠航,歸期就在某個未知的季節。島嶼北麵的臨海處一派平坦,那是加蘭島占地最大的造船坊。大部分輪船經曆潮湧和日曬,已經破敗失修,但殘存的這些依舊可以組建足夠規模的船隊。最矚目的是一艘巨型戰船,三根桅杆直入雲霄,船身修長如劍。也許是因為德洛斯特當初的登岸人手無法駕馭,這艘船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找到了。”尤克登上甲板,掀起蓋在船舷的帆布,在未完成的船首像座台下看到了一排花體篆刻——艾格·加蘭海姆。他認出這是加蘭海姆後裔十二歲的生日禮。“輪船的生命始於出航。”他拂去篆刻上的灰塵,“漂亮的大家夥,我們的艾格船長會喜歡你的。”嶄新的大船被送入大海,人們用了三天時間將船體檢修,把貨物裝載完畢。眼看著又要落日,島上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站在海崖上,前方是大海,背麵的小鎮也一覽無遺。大概是因為正值初春,冬雪每天都在融化,土地下有生機勃然長出,鳥鳴與新綠讓島嶼看上去欣欣向榮。美景使人不舍告別,伊登環顧海崖,“我們必須出發,那這裏呢?把這座島留給海盜嗎?”幾人沉默片刻,“消失的加蘭海姆。”雷格巴想起曾經的海上怪譚,“那時候這座島是怎麽消失的?”“神秘動物成為了這裏的鑰匙。”尤克思索道,“那條人魚能令島嶼消失在海霧,這條人魚應該也可以?”他們下意識往海邊搜尋那條魚尾的影子,就在這時,海風裏忽而傳來了一道聲音。那聲音來自更遠處,從無邊波濤中湧出,比鳥啼更深邃,也比鯨鳴更悠遠,如同一道層層遞進的潮湧,似唿喚,又似迴應。落日正是最輝煌的時候,島嶼的每一個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頓停。“這是……人魚的聲音?”伊登聽出了隱隱的音調,又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在……唱歌嗎?”僅僅隻是幾個音節的起伏,大海重歸寂靜。“你管這叫唱歌?”迴過神來,巫師也望去海麵,“也許是什麽特別的咒語?”海麵之上,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燦爛的波濤。舟行漸遠,艾格抬頭遠眺,已經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日頭剛剛向西,人魚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艘小舟,等到人類看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他便猶如收獲滿滿的漁夫拖動漁網,把小舟拖向了大海。起先艾格以為他要帶他去什麽地方,但他隻是把船拖離岸邊,遠遠拖離了那個魚尾難以抵達的陸地。此刻孤舟沒有槳,舉目皆是深海。但舟行有魚尾相伴,晃動輕柔而規律,像搖籃。聲音忽然傳來時,艾格正在枕著手臂看落日,過了許久,才在耳畔水花聲裏迴過神,意識到這聲音來自身旁海麵,來自水下的人魚。他從小舟上坐起,“你的嗓子好全了。”冒出海麵的腦袋與他對視,艾格對上一雙好似期待著什麽的灰眼睛,迴味片刻這陣奇妙的聲音,不由多問了一句,“這是歌聲還是魔法?”人魚說歌聲。“海裏特有的歌?”“船上的歌。”他說,“女孩。唱過。”艾格迴想了好一陣,才想起安潔莉卡曾經常哼的一首小調。於是兩人紋絲不動的對視持續了許久。如果這是個解悶的笑話,艾格感覺他差不多成功了。他克製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他讚道,一邊從他的腦袋摸到他的下巴,“不過比起唱歌,你還是在說話上更有天賦。”顯然這讚美裏有點深意,但人魚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類臉上的表情。那是歌聲,同樣也是魔法,音浪餘韻散去,繽紛魚群湧來,從深處浮起,成群結隊的魚尾從海麵躍出,像是浪的起舞。艾格被魚躍吸引,轉頭去眺望。人魚注視船邊側臉,又看看遠處魚群。就在他潛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鑽向海裏的尾鰭。“你想幹什麽?”黑尾在水裏騰轉半圈,輕輕甩了甩。無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魚群的更大、更漂亮,連濺起來的水花都要威風一點,他沒有說話,但艾格已經知道了他要幹什麽。這會兒的聲音和戲法都很奇妙,雖然海裏的動物也許管這叫能歌善舞。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頭去看落日間低沉欲墜的雲。這些天這條尾巴忙得團轉轉,頭頂的好天氣卻很勉強,島嶼上方更是時不時飄過陰雲。人魚隻是望著人類的眼睛。也許再經曆一百次,以恐懼為食的動物都無法明白——恐懼,悲傷,遺憾,人之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陽落山一樣尋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時,人類的恐懼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淚也是。又或者他當然明白,然而鮮那些瞬間仿佛已經成為了渾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隨新生的心髒一起長出,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獨一無二的跳動方式——人類眼底最細小的陰霾,牽引著海上所有風雨雷鳴。海波下黑尾若隱若現,遠比在岸上時要靈活自在,艾格迴望這雙幽幽發亮的灰眼睛,沒有製止他加入那些魚群,“如果你喜歡的話。”一隻蹼掌去碰他的臉,“如果你喜歡。”艾格低下頭,親他濕漉漉的鼻子,選擇了一個能讓他好好待在船邊的愛好,“我喜歡晴天。”不停淌水的兩片長鰓放低了,人魚同樣湊上前,親吻人類的臉,先是左臉,再是右臉,然後是眼睛,鼻子,嘴巴,每一處袒露的皮膚。他當然知道怎麽讓自己放晴。親吻密密麻麻,淌下來的海水讓脖頸發癢,艾格再次被逗笑了。人魚喉嚨滾動,想發出聲音,忘記擺動的魚尾卻已下沉。隔著一層海波,那笑容掛著晶瑩的水珠,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幾乎是孩子氣的。他知道那不僅僅是動人眼眸帶來的笑,那是他閉上眼睛,往更深處潛去,於永恆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艾格,艾格,人魚用足以誘哄整個大海的聲音念道,仍覺自己聲音不夠美妙。海潮忽而洶湧,將小舟推起,魚尾繞著小舟,一圈之後又是一圈,濺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我快看不到你。”半天沒見他出來,艾格不由撈了把海水,“在海裏玩捉迷藏嗎?我可沒法找到你。”人魚的腦袋很快冒出水麵,“……我能找到。”空氣與水無處不在,人類的氣味,自己的氣味,人類身上自己的氣味。他嗅動鼻子,告訴他,“總能找到。”“無論多遠?”“無論多遠。”艾格重新趴上船沿,任憑魚尾將木舟帶往岸邊。他感到浪潮間忽大忽小的波動,以及波動裏大海無垠的平靜。一隻手伸進海裏,在水波間不時觸碰冰涼的黑發,倒數起這個落日的時間。他想告訴他靠岸慢點,天黑之後也可以。也想談談明天的出發,不如再停留一天。但岸線很快出現在最後的餘暉裏。木船與石岸輕輕碰撞,艾格沒有抬頭。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接受所有事與願違,是這個落日足以讓人相信所有厄運都將遠離嗎?舟行已經靠岸,但他依舊坐在那裏。“我還沒找到她,安潔莉卡……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找她。”他不由自主地說,把伸過來的蹼掌抓進手心。黃昏的餘溫就快散盡,不知是誰敲起了塔樓的鍾聲。鍾聲厚重悠長,一聲接著一聲,如同對遠方海浪的迴應。艾格感到臉頰被冰涼的蹼掌托起,托向鍾聲的方向。他抬起頭,看到了白色的飛鳥。起先是小小一群,如旋風般穿梭過塔樓,刮起連綿不絕的鍾聲。然後是海崖上的城堡,教堂的尖頂,越來越多的鳥群穿梭在落日裏,那些鍾聲接連響起,近乎焦灼地唿喚起整個島嶼。遍布全島的轟鳴裏,漫天翅膀像這座島嶼升起的白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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