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內閣燈火通明。


    六部九卿大臣齊聚一堂。


    如此陣仗,不是為了那李成梁,而為聖上迴紫禁城了,內廷還傳出消息,聖上要留守坤寧宮。


    趁此機會,閣老、堂官有幾件事要商議。


    張居正望著一幹閣臣、堂官,開口道:“這第一件事,是請聖迴宮,偌大的神宮,不能無主,之前皇後娘娘登位,聖母暫掌神器,今已孕身,不宜勞累,都說說,吾等是否應該上疏勸說聖上龍駕騰遷?”


    自壬寅宮變以來,聖上久居西苑,這成了無數朝臣的心病,夏言內閣、嚴嵩內閣,包括現在的張居正內閣,都曾試探過聖意,勸請聖上迴紫禁城,但都遭到聖上嚴厲的斥責。


    久而久之,朝臣們都快絕望了,這突然的消息,卻讓所有人看到了希望的光。


    其實。


    以張居正為首的內閣閣老,和一些年邁的六部堂官都知道,聖上是打心底不願意住在紫禁城,可以說,聖上在十四歲從湖廣安陸來到京城,就不願意住在紫禁城中。


    聖上從湖北安陸藩邸進入皇城,完全出於一種命運的不可知,對這個權力中心來說,他還是一個“外來者”。


    但聖上用不一般的固執與強硬,與楊廷和等大臣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對峙。


    持續三年之久的大禮議,更讓朝臣們付出血的代價,最終以聖上的勝利結束。


    嘉靖二十年的宮變,算是聖上個人的大失敗,但也未嚐不是一個好機會,一個逃離紫禁城的機會。


    聖上趁機搬入西苑居住,不再踏入大內,也不再上朝。


    西苑之內,既有林木蔭蓊之美,又有煙波浩渺之勝,較之紫禁城,無疑顯得遼闊而自由,是遊獵、騎射的好場所,宣宗、英宗、憲宗、武宗,曆代先皇都喜歡去西苑騎射。


    而聖上對西苑的興趣,卻是不斷地營建宮殿。


    從嘉靖十年至嘉靖二十年,西苑內陸續興建的有永壽宮、無逸殿、清馥殿、清虛殿等殿,豳風亭、寶月亭、翠芳亭等亭,又有海神祠、雷壇、雷宮等祠壇。


    這些建築群,從功能上說,覆蓋了辦公、生活、祠祝、遊覽等各方麵的需要,閣老、部堂們基本可以確定,聖上一直在為逃離紫禁城準備著。


    聖上遷入了西苑的永壽宮,隨之,又興建了大高玄殿、大光明殿、玉熙宮、神應軒等宮殿、亭台。


    在紫禁城外,聖上為自己建造了另一座城,在這座城裏,他相對自由了。


    不可小瞧西苑與紫禁城的一步之遙,這意味著內閣與皇帝、內閣與群臣、皇帝與群臣諸種關係的變更,以及實際政治運作上的不同。


    對皇帝來說,首先是不用上朝,作息時間可以自己定了,也不用見那些爭論個沒完的廷臣;經筵日講,高頭講章也可撇過一邊。


    最重要的,在這座他自己作主的新城裏,可以一意齋醮、玄修,如果在紫禁城,不知有多少祖製、規訓在等著,可能永遠不得清靜。


    聖上不再勞累,聖上獲得了自由,聖上獲得了製衡文武的力量,時至今日,聖上乾綱獨斷。


    勸說聖上迴紫禁城,本質是在勸說聖上迴到那諸多條條框框中,唯有這樣,文武百官才能有機會將君權再次關到“籠子”裏。


    紫禁城、西苑,是兩座有形之城,卻代表著兩座權力的無形之城。


    哪怕在聖上這一代皇帝做不到,群臣也會致力於在下一代皇帝做到。


    繁重的案牘,經常的經筵日講、高頭講章,枯燥無味且勞累的東西,能減少人的壽命,能很好加快這一進程。


    這是為臣者最歹毒的一計。


    使皇帝壽短。


    “我認為,聖上在玉熙宮也習慣了,不必再麻煩龍駕騰遷。”胡宗憲立刻出言反對。


    作為軍方在內閣的代表,軍政分離才開始進行,大明朝的軍力才剛有點起色,大明朝的戰略才拉開帷幕,他盼望的,是聖上活的越久越好。


    “我附議汝貞之言。”王崇古支持道。


    他和胡宗憲,都屬於劣跡文臣,胡宗憲是因為其恩師奸相嚴嵩,他是因為在軍方最高統帥任時,曾主動與文官集團劃清界限。


    在一些激進的文官眼中,不完全忠誠,就等於完全不忠誠。


    況且,他還往死裏得罪了元輔,和文官集團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那立場,就隻有堅定不移站到軍方這裏了。


    “我附議胡閣老之言。”禮部尚書海瑞表態道。


    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簡化文字,加注音腳”的事,不怎麽摻和朝廷事務,但無關任何立場,海瑞隻想著君父能活得久些。


    那紫禁城,宮深牆高,抬頭望去,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不適合人住,更不適合大明朝的君父住。


    西苑,挺好。


    “附議!”刑部尚書潘恩附和道。


    那以他的名義,引發的偽造奏疏案,險些要了他的命,要不是聖上寬慰,時時讓太醫院院正、神醫李時珍常去看望,他這條命八成就撂那了。


    君恩大於天,不得不還。


    “附議!”工部尚書朱衡緊接著表態。


    兩萬五千裏直道的五年工程初啟,聖上的龍體,工部官吏甚至比聖上還要關心。


    接下來,都察院左都禦史顏鯨等數位堂官紛紛“附議”胡宗憲之言。


    賢君在位,除了殺伐之心盛了些,總體而言,利大於弊。


    半數左右的閣老、堂官拒絕勸說聖上龍駕騰遷,張居正很是無奈,這群“幸進之臣”,絲毫沒有想過皇權再這樣膨脹下去,臣權當如何自處?


    但這都不是能擺在明麵上說的東西,反對之聲這麽大,連票擬都不必了,張居正隻能將“勸聖迴宮”的事暫且按下,繼續道:“第二件事,是禮部尚書海瑞上疏,請立皇孫朱翊鈞為親王,擇地就藩!”


    此話一出。


    不亞於一記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


    廢裕王一脈,終於要有結果了嗎?


    盡管很多人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但想起過去那些年,為廢裕王朱載垕,為景王朱載圳在朝中搖旗呐喊,請立儲君,忽然有種隔世之感。


    這一刻。


    嚴嵩內閣、張居正內閣,兩代內閣及六部衙署文武百官,都成了那戲台上的醜角。


    自莊敬太子病卒後,圍繞著裕王、景王,朝廷掀起了無數紛爭。


    然而,裕王被廢,景王逐國,讓老臣們為之扼腕歎息。


    但一部分朝臣以為,洪武舊事可能重現,聖上或會立皇孫朱翊鈞為大明朝儲君。


    在聽到皇後娘娘有孕的消息後,這部分臣子心就涼了半截,這封王就藩的提議再出,整顆心可謂是拔涼拔涼的。


    不過,任誰也沒有想到,這提議來自海瑞。


    要知道,世子朱翊鈞就住在海府中,在聖上首肯下,海瑞成了世子師。


    如果世子能承繼大統,海瑞就能成為帝師。


    一時間,閣老、堂官們心裏百味雜陳,不知道該怎麽想,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海瑞站了起來,解釋道:“閣老,此提議雖由我所出,但出自李王妃之口。”


    沒錯。


    親手斷絕世子皇帝之路的,不是海瑞這個師傅,而是李王妃那個親生母親。


    住在海府這段時間,李王妃從海母、海妻身上,見識到了不同尋常朝廷大員母親、夫人的東西。


    那便是現實。


    不是世間那些灰暗的現實。


    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依然努力生活。


    朝廷上下,任誰都看得出來,世子被冊立為儲君,乃至於登基為帝,可能已經不太大,準確來說,幾近於無。


    與其在海府,在京城,在聖上眼皮子底下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壓抑人性,表現得非常適合當皇帝的模樣。


    李王妃覺得,不如給世子一個快樂、健康、正常的幼年、少年。


    王妃思考了很久,在聞聽皇後娘娘有孕後,徹底下定了決心,讓海瑞代她向內閣提出世子封王就藩的事。


    聞言。


    閣老們、堂官們頓感心悶。


    在他們看來,生在帝王家,有點血性,就要有爭心,為自己爭,為天下爭,哪怕結局往往悲慘,總要多一點責任和擔當。


    現在,還沒有開始爭,李王妃就代表世子降了。


    群臣總覺得不得勁,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好像一腳踩空,沒什麽傷,卻就是難受。


    “皇後娘娘剛有孕,是龍子,是龍女,尚不可知,世子封王就藩的事,是否議的早了些?”高拱接言道。


    他不是不讚同世子封王就藩,但一切為時尚早,聖上終究年高,不是非議,或是其他,有一位龍孫在京城,無論出了什麽事,都能很好的穩定下來。


    張居正點點頭,又搖搖頭,望著其他人,問道:“你們呢?”


    “次相老成謀國,不無道理。”閣老、堂官們齊聲道。


    大禮議之爭的教訓還曆曆在目,要是聖上歸天,大明朝再出一位和當今聖上這樣固執的皇帝,文武百官就活不了了。


    張居正默了下,道:“世子就藩之事可以不急,但世子封王之事,不妨先行。”


    不知為何,張居正心底對裕王一脈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不認同,嗯,認為裕王及血脈不太好,絕了皇帝之路也挺好。


    不就藩,先封王。


    高拱沒有反對的理由,其他人也是如此。


    那就要議王號,由於裕王王號是逼宮被廢,違大逆,不適合再度啟用,世子自然而然就繼承不了其父的王號,隻能另擇王號。


    在座都是飽讀詩書之士,議個王號倒不困難,想來想去,定了“福”。


    福字,在甲骨文中便已出現,左側是一“示”字,表示祭祀;右側上方是“酉”(酒),下方是雙手,象征雙手捧著酒壇。


    可見,“福”本是雙手捧著酒壇跪在祭壇旁邊,祈福之意。


    此字,仿佛天生適合皇家,落福到世子頭上,也寄托了這些位大臣的美好祝願,福祿長久、厚德載福、福壽綿長、如天之福……眾人連連稱是。


    張居正一邊為世子書寫著請封親王的奏疏,一邊道:“而第三件事,是關乎當今聖母,聖上老來得子,聖母功不可沒,這於我大明朝有大功,聖母娘家出身貧寒,內閣議了下,想為聖母之父上個爵位,你們以為如何?”


    依大明朝製度,凡親、郡王妃父無官者,親王授兵馬指揮,郡王授副指揮,不管事。


    但這裏麵,卻沒有皇後父親的恩典,國丈爺到底隻是個空頭,除了內帑時不時有賞賜外,就沒有別的了。


    那些兵馬指揮、副指揮職位,太過薄寡,要是照曆代國丈的恩典,當封授五軍都督府都督。


    但是,本朝與曆朝不同,軍政已在分離當中,五軍都督府即將改製重建,不歸朝廷所轄,也不再是能養老、掛職的地方。


    雖說軍方諸將有不少人大字都不識幾個,但那都是刀槍血海中拚殺出來,戰鬥直覺離譜到嚇人,容不了國丈爺這個閑人。


    依照循例,皇後在誕下龍嗣後,國丈爺便會封授策賞爵位,張居正、高拱、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一合計,幹脆一步到位,直接封個爵,把國丈爺養起來算了。


    值得一提的是,軍政分離,不影響大明朝的爵位,朝廷、軍方都認,具體的俸祿、賞賜什麽,仍由朝廷負責發放。


    軍方隻管軍方的事,但為國立下大功的人,朝廷要負責善後工作。


    海瑞畢竟是禮部尚書,起身說道:“這似乎不合規矩。”


    張居正點點頭道:“是不合規矩,等聖母誕子後,加賞取消,如何?”


    內閣就賭聖母懷胎是龍子,這樣一來,就和獎賞前置沒有差別,等龍子降生,不再加賞國丈爺就是了。


    事情還是那個事情,內閣靈活掌握了下。


    海瑞不是迂腐的人,沉吟了下,就坐了下來。


    朝中的“山”,剛峰都沒有異議了,堂官們也就認可了內閣的提議。


    但爵位幾級,內閣原議的是封個侯,但遭到了堂官們的一致反對,隻能退而求其次,封個伯。


    伯名: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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