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後反骨,稱王之心。


    兩句話一出,內閣中人瞬間變了顏色。


    四位總督、十二位巡撫辭官掛印剛結束,聖上向所有朝廷命官亮了底線。


    那便是“忠孝”二字。


    聖上是天下的君父,忠君孝父,不外如是。


    在當今朝廷,這無疑是對遼東鎮總兵官李成梁的全麵否定。


    王崇古雖然沒有附和,但也默然認同了胡宗憲的話。


    李成梁那老小子,絕對懷有異心。


    次相高拱、閣老李春芳頓時將目光放在了元輔張居正身上。


    張居正麵露不虞,道:“汝貞,腦後反骨這樣的話,不過是傳說的戲言罷了,而稱王之心這樣的話,沒有調查、胡亂猜測,不足為憑,現在,我大明朝正逢盛世,君賢臣良,海晏河清,一切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講。”


    北征之戰後。


    整個大明朝軍方都在和朝廷切割,王崇古、戚繼光更是以他這位內閣首輔大臣胞弟的命,來彰顯軍政分離的決心。


    內閣。


    是高於朝廷、軍方的權力中樞。


    王崇古以軍功封爵,這隻代表了個人進步,但相府與王崇古之間的殺弟之仇並沒有結束,隻是同閣為臣,維持著表麵和諧罷了。


    由戚繼光所統領的大明軍方,至今都沒再與張居正有絲毫聯係。


    但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遼東鎮總兵官李成梁。


    在所有軍將為了避嫌,勾銷了過去的情分時,唯有李成梁還在與張居正保持著良好聯係,來往書信的關切,分毫不減。


    不論是私交,亦或是為了增加在軍方的影響力,在李成梁遇到難處,或遭遇質疑時,張居正都會伸手拉一把。


    這種時候,次相高拱總要幫幫場子,笑道:“元輔這話,不會有那幅畫的原因吧?”


    前不久,李成梁讓人從遼東鎮捎來一幅畫給張居正。


    是幅水墨畫,上麵蓋得密密麻麻的朱砂印章,但價值卻在萬金以上。


    這天下有兩個好話(畫)兒,陳子昂的馬,宋徽宗的鷹。


    那幅畫上,正是宋徽宗的鷹。


    那圖章上,有一方篆文,上頭依稀有“道君……”二字,其餘漫漶不清,下頭用墨筆綴上“崇寧四年禦……”,半行細字相當真切,足以證明是真跡。


    至於那些個朱砂印章,有嶽少保、也有秦檜、危素、王陽明、嚴嵩,這代表忠奸俱有的這些人都收存過那幅畫。


    李成梁怎麽獲得的不太清楚,但名義上,是讓張居正好好鑒定真假,不急著取迴,鑒定個兩三年也可以。


    不妨把話說明白些,這就是朝中新型的行賄受賄方式。


    但卻無法界定行賄、受賄,因為這擺在了明麵上,就以這幅畫為例,李成梁可以隨時向張居正索要、取迴,而張居正也可以隨時歸還、退迴。


    如此行賄受辱,是建立在雙方互相信任的基礎上進行的,你知道我不會再要迴來,你知道我不會再還迴去,但你所求的事,我給你辦了。


    哪怕以後李成梁出了事,咬了張居正一口,大不了張居正把畫還迴去,或者上交國庫就是了,影響不了什麽。


    而要是以後張居正出了事,李成梁可以把畫要迴去,連贓款都能減少一部分。


    高拱將這樣的行賄受賄,稱之為“信用賄賂”。


    “肅卿是在懷疑我的品德嗎?”張居正直接反將一軍,望著高拱,問道。


    他從來沒有自詡過自己是聖人,他自認是個凡人。


    他追求權力,也追求享受,所以,他喜歡排場,也不避諱收受一些官員禮物,但絕不包括這動輒萬金的東西。


    這幅畫,張居正是在鑒定真假,也想多留在手裏一會,但終有一日,他會還迴去的,不會入相府的庫房當中,也不是屬於相府的東西。


    高拱嘴唇微動,但還是沒有公開質疑,這位曾經的小老弟,現在的頂頭上官,道德或許不高尚,但也絕不低下。


    見狀,胡宗憲、王崇古也不好再說什麽,而全程看戲的李春芳,更是一句話都不會說。


    就在這時,新的內閣中書舍人張位進入政務堂中,道:“閣老,玉熙宮轉來了北原建設軍團八百裏加急公文。”


    說著,張位就將戚繼光、俞大猷對李成梁、遼東軍的懷疑,讓山海關守將注意警惕,建議催促遼東軍加快清剿女真族,北原建設軍團要從西向東行進的公文放到了大案上。


    拆封,文字入眼,張居正頓時覺得有點臉疼,胡宗憲、王崇古坐在內閣,對李成梁的懷疑,他還能說那是不利於團結的話,戚繼光、俞大猷的戰爭推演,就幾乎證實了李成梁對朝廷存在不忠誠的行為。


    緊急公文,必須要內閣共議,有幾位閣老在,就要幾位閣老觀閱,然後發表意見,張居正憋著氣,讓張位拿給高拱四人看。


    傳閱完畢,高、胡、李、王麵色都十分怪異,但是,事關一鎮之地和邊軍,幾人都沒有嘲笑的想法。


    高拱望著胡宗憲、王崇古兩位專業人士,道:“戚繼光、俞大猷的安排沒有不妥帖的地方,就這樣辦吧?”


    胡宗憲、王崇古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內閣共五人在場,高拱、胡宗憲、王崇古三人同意對遼東軍進行防備,這件事已經可以通過了,可為了顧及元輔的麵子,仍票擬了一番。


    全票通過,內閣秘密給山海關下達公文,嚴密關注遼東鎮、遼東軍的動向,以防不測。


    又以內閣的名義,下達了兩條明令,一條,向李成梁戰況進展過慢表達不滿,催促加快清剿,一條,讓北原建設軍團動一動。


    諸事安排下去,錦衣衛也送來了有關李成梁、遼東鎮的情況。


    李成梁勾結礦監稅使高淮、巡撫趙楫在遼東鎮大肆搜刮,三人被稱為“遼左三惡”。


    甚至有遼東民謠曰:“遼人無腦,皆淮剜之;遼人無髓,皆淮吸之,實成梁代剜之、代吸之矣。”


    遼東巡撫,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省巡撫,正二品封疆大吏,全稱“巡撫遼東地方讚理軍務”,是朝廷設立的一個低品高位的巡撫職位。


    從正統元年設立,目的為加強對遼東都司管理,轄區包括遼東都司全境。


    由於遼東鎮是軍鎮,絕大多數權力都在總兵官手中,遼東巡撫就成了真巡、撫。


    大明朝的礦監稅使太監,權力是非常大的。


    礦監稅使太監可以通過增稅、濫稅的方式大肆搜括銀兩,設置重重關卡收稅,導致商賈無利可圖,而讓自己賺得盆滿缽滿。


    在永樂朝後,大明朝礦冶采煉業需求增多,礦監稅使太監因此獲利甚豐。


    今嘉靖年間,全國的礦廠大半都由礦監稅使太監控製。


    礦監稅使及其隨從出任礦使後往往與地方地痞無賴相勾結,在地方上欺壓官民、掠奪富戶、為非作歹。


    並把掠奪的巨額稅額私自截留,中飽私囊。


    這些礦監稅使,打著貢獻皇帝的旗號,強取豪奪,到處搜刮。


    這遼東鎮礦監稅使太監高淮為了開礦,“礦頭以賠累死,平民以逼買死,礦夫以傾壓死”,而開采的礦脈細微無所得,則又勒索百姓,要求百姓賠償。


    更甚的是:遼東鎮富家巨族則誣以盜礦,良田美宅則以為下有礦脈,率役圍捕,辱及婦女,甚至斷人手足投之江,其酷虐如此。


    前有浙江衢州府下,開化、德興兩縣礦難、民亂,今有礦監稅使太監為禍遼東。


    礦監之禍,顯然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


    錦衣衛推斷,李成梁之所以在剿滅女真族時故意拖延,就是擔心女真族徹底覆滅後,朝廷派遣欽差到遼東核對戰功,發現他與高淮、趙楫的作惡多端。


    而想要進攻高麗國,郡縣高麗,是李成梁為自己準備的一條後路,如果所作所為被朝廷發現,就封鎖鴨綠江,割據高麗。


    和戚繼光所想的李成梁或可能叛逃高麗,尋求高麗庇護不同,李成梁沒有想過把自己的命運、生死交到別人手上,而想自成高麗王。


    這點,倒是與胡宗憲猜測李成梁“腦後反骨,自稱為王”不謀而合。


    胡宗憲、王崇古異口同聲地說了句“不好”,望著展開的遼東鎮、女真族、高麗國輿圖,“要出事了。”


    ……


    牡丹江和鬆花江交匯之地。


    這裏原是建州女真族祖地,在遼金時代為金完顏部附庸之五國部。


    元代屬遼陽行省管轄,及至本朝初年,女真族被分稱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東海女真三部分,建州女真分布在牡丹江、綏芬河及長白山一帶,海西女真分布在鬆花江流域,東海女真分布在黑龍江和烏蘇裏江沿岸等地。


    到了嘉靖年間,分散聚居於遼東的東北邊:建州女真分布在撫順關以東,海西女真散居於開原以北。


    明之惠於屬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為最厚。


    然建州女真族如其他蠻夷別無二樣,畏威而不懷德,常犯邊遼東。


    但這一切,都隨著犁庭掃穴的到來,即將劃下句號。


    不到百裏外的法輪寺裏,就藏匿著最後的女真族軍、人。


    與殺與奪,皆攥在遼東軍總兵官李成梁一言而決。


    遼東軍,主帳。


    李成梁和副總兵官殷正茂在悠哉悠哉地下盲棋。


    “馬二進三!”


    “將五平四。”


    “炮五平四!”


    “車七平四。”


    “士五進四!”


    “養實(殷正茂字)!”李成梁笑道:“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穀。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你有幾乘戰車往裏頭填?今兒總要贏你一局了!”


    “一首詩為什麽不將它背完?”殷正茂淡淡說道:“還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偏照逃亡屋!”


    “下大棋為什麽要扯到這上邊來?”李成梁笑容不減,道:“我隻取有用的拿來。”


    “世事亦如棋局。”殷正茂笑道:“總兵大人,你要想清楚了!”


    “唔,你話中似有題外之意,還請明講。”


    “是啊!”殷正茂緩緩起身,歎道:“建州女真族餘孽就在百裏之外,如果動手,隻怕此地早已平定!


    君身為遼東總兵,位在諸鎮之上,卻如此的胡作非為,熟視無睹,終有一日‘燭照破亡之屋’,敢望不求‘君王心’麽?”


    李成梁沒有絲毫色變,鄭重地說道:“養實,你是知道我的,我對聖上並無異心,對朝廷同樣沒有異心。”


    見他這樣狡辯,殷正茂轉身就要走,李成梁連忙扯住他的袍角,道:“我在遼東做的,養實又不是沒有做,我也想過收手,但沒想到草原戰事會結束的那麽快,再想收手就已悔之晚矣。”


    大明朝建國兩百年來,遼東鎮始終是最前沿的陣地,在這裏的將領,一直是大明朝最能征善戰的一批人,但也是最能貪墨的一批人。


    李成梁,在和礦監稅使太監高淮、巡撫趙楫在遼東鎮上下其手,大肆斂財,而殷正茂也有貪墨軍餉的毛病。


    總的來說,遼東鎮貪墨成風,這是兩百年的循事。


    朝廷局勢的突然變化,政治忽然的清明,讓遼東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等李成梁、殷正茂完全弄清聖上決心整治貪墨,鐵血反腐時,草原戰事都結束了,原本是大明朝疥癩之患的建州女真族,猛地成了朝廷戰略要點,備受矚目。


    一旦建州女真族滅亡,朝廷必然會派遣欽差前來審計遼東,到那時,遼東鎮百般醜惡就將暴露在人前。


    煌煌聖律,李成梁不甘心就此身死族滅,他深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總兵大人,即使有百萬貪墨,但隻要我們能解決建州女真族,打通草原、海洋的道路,縱使被問罪,我相信聖上也會網開一麵。”殷正茂都準備好欽差到來,負荊請罪,退贓諸事了。


    “如果是千萬貪墨呢?”李成梁笑容斂起道。


    銀子在麵前,他怎麽就管不住那隻手呢?


    盡管在這,朝廷源源不斷送來的糧餉輜重,也有部分進入了他的口袋。


    事到如今,他不想鋌而走險,卻也迴不了頭了。


    高麗國,朝廷同意要打,朝廷不同意,也要打!


    擴大戰局,延長戰時,以及,為自己留條割據半島,自稱高麗王的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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