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間。


    王崇古入閣拜相,戚繼光掛帥。


    四位總督辭官,十二位巡撫掛印。


    偌大的大明朝,除了雲南巡撫許國以外,再無封疆大吏。


    聖上特意將許國在平夷雲南大小金川叛亂時,繳獲的戰利品中,一方巨大地極為名貴難得的雞血青玉,命能工巧匠製成了硯,贈送給了告別朝廷的人們兒。


    如此珍寶,多人覺得承受不起,歸還聖賜無果後,紛紛選擇了轉贈。


    而內閣的閣老,是獲贈最多的,尤其是元輔張居正,一人就得了四方寶硯。


    分別由南直隸總督趙貞吉、四川巡撫譚綸、河南巡撫吳時來、江西巡撫張翀所贈。


    趙貞吉、吳時來、張翀是張居正的同門,譚綸是張居正在前裕王府的同僚。


    這四位心懷大誌、抱負的人,都在等著事情結束,終製過後,同門(同僚)的提拔。


    過往的情誼,讓張居正不得不受了下來,然後就轉贈給了同閣的閣臣。


    次相高拱不稀罕,於是這四方青石硯,就分別落到了胡宗憲、李春芳,新進閣老王崇古,就連在京外執行“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的閣老陳以勤也得了一方。


    兩京一十三省,隨即發生重大變故,辭官的總督位,原則上不再設立,掛印的巡撫位,則由諸省布政使順位接替,而空缺的布政使位,繼由按察使接替,以此類推,整個大明朝官場,人人都往前邁了一步。


    諸省上下,喜氣洋洋。


    諸省衙門的例行公事日常辦著,公文案牘皆有人處理,大明朝這架巨大的機器,似乎突然加快了運轉。


    與去年幾場官場地震,隻有部分官員受益不同,總督、巡撫一級的封疆大吏集體崩塌,讓所有的大明朝地方官員都獲益匪淺。


    是個官員都盼著上層高官級崩塌的越多越好。


    高官們頓感壓力山大,屁股底下的位子,竟逐漸發燙,後背,也逐漸有針刺感,喉嚨裏,總覺得有東西在哽著。


    如此感覺,在六部九卿堂官、地方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的身上,體現的最多明顯。


    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反之,之前那些總督、巡撫在禦前鬧了一場,相當於砍了樹,六部九卿、地方督撫暴露在大日下,不斷冒著毛汗。


    隨著東虜、北虜徹底臣服,草原歸於華夏,內閣製定的“換家”計劃隨之展開。


    草原上近百萬的婦女老幼進入長城範圍,來到大明朝生活。


    婦女、孩童,暫時就近安置在山西、山東、河南、北直隸,與中原百姓同樣生活,接受大明朝的教育,朝廷幾乎棄用了儒家思想,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廉恥勇”以及“天地君親師”的部分卻被保留下來,而這些內容,就是草原孩童的第一課。


    恩情。


    那些年邁的草原老人,成了所有草原人的先導,前去嶺南之地生活。


    朝廷本來還擔心萬裏道路這些草原老人能否撐得下來,事實證明,能在冰天雪地裏活下來的人,就沒有什麽弱者,義無反顧前行為族人打前站。


    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在這一刻,被體現的淋漓盡致。


    所有草原人,會在接下來五年內全部遷出草原,遷入嶺南、琉球群島。


    既然是換家,就有來有往,朝廷在山河四省組織動員了百萬人前去草原生活,到了那裏,分田分地分牛羊,前兩年的一切衣食住行,都由朝廷承擔。


    在接下來的十年裏,朝廷會每年組織動員百萬人遷徙進入草原生活,分田分地分牛羊還會有,但衣食住行這部分福利,隻屬於第一批進入草原的先行者。


    朝廷已經諭令琉球王國中山王尚元對琉球國人組織動員遷徙,也是遷徙到草原,預計在五年內完成遷徙。


    在對草原人、琉球人遷徙中,建州女真族成了最大阻礙,草原人本可以向東入海乘船南下,琉球人本可以向北登陸乘車西行,盡管這樣會借道藩屬國高麗王朝,但在大明朝武力支持下,高麗王朝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就是繞不過建州女真族的地盤,聖旨、內閣函文雙降遼東鎮,命令遼東鎮總兵官李成梁盡早解決建州女真族,打通東西南北遷徙之路。


    朝廷的想法,是將草原轉化為國朝牧場,既為大明朝軍隊提供戰馬,也為大明朝百姓提供肉食,草原,自然而然要成為大明朝實控之地。


    換句話說,大明朝要在草原設省立縣,予以最直接的管理,一個近乎如白紙一般的新省,頓時讓無數“嗅覺靈敏”的人搶破了頭。


    內閣都為之爆發了數場爭吵,元輔張居正、次相高拱為了新省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的人選爭執不下,都想在“那張紙”上塗抹上自己的痕跡,繪製上自己的傑作。


    為此,張居正連軍方歸還的胞弟張居易骨灰牌都打上了,沒有讓人將骨灰送迴湖廣荊州老家,而是與北征所有陣亡的大明朝烈士一同葬入了朝廷所設的陵園當中。


    草原命名為北原省。


    張居正率先將老友刑部侍郎王世貞轉調為了北原省第一任布政使。


    高拱也不甘示弱,將老友戶部侍郎吳三樂轉調為了北原省第一任按察使。


    從京官到地方,看上去是貶謫,但草原的廣闊天地,遠比朝廷這灘渾水更能有所作為。


    王世貞、吳三樂立刻領命,接下了任命便收拾行李準備前往北原省就任。


    但在北原省第一任巡撫,即,北原省第一位封疆的問題上,張居正、高拱的爭鬥還在繼續。


    你否我的人,我否你的人,互不相認,內閣、六部、京城諸衙衙署,看得心裏直唿過癮。


    ……


    山西,大同鎮。


    這是繼北直隸清丈田畝、均地於民的第二站,前麵幾日剛下了小雨,田壟地間泥濘難行,但抵不過百姓分地的熱情。


    內閣閣老陳以勤就走在鄉間地頭,巡視、監督著錦衣衛人清丈田畝,東廠人分地於民。


    陳洪死後,司禮監就剩兩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老祖宗呂芳,和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黃錦,這兩人要伺候聖上,所以,在這的東廠人、事,由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的齊大柱暫管,這時正破著嗓子吆喝著抽簽分地,望著百姓們發自內心的笑容,陳以勤也發自內心的笑了。


    “閣老,朝廷有信來,有要事,朱大人正在驛站等您。”


    驛站。


    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向陳以勤展示元輔托錦衣衛帶來的禮物:一柄鏤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紅綾桑皮紙裹著的老山參,幾瓶陳釀老窖酒和一方青石硯。


    陳以勤拿起那方青石硯仔細端詳:上麵斑斑點點夾著一縷縷紅絲,宛然一幅朱筆山水畫兒。


    最奇的是,硯旁竟天然生成一隻白色玉筋,酷肖顏真卿體的“山高月小”四個字。


    玉筋直透硯背,字跡雖漫漶不清,但若仔細辨認,宛然在目。


    陳以勤看了好一陣,幽聲一歎道:“好一奇珍,白白糟蹋。”


    朱七不由得失驚了,這可是聖上為那些辭官掛印封疆大吏所製之物,就連皇宮都沒留,元輔都沒舍得用,從同門(同僚)手中得到,就轉贈給閣臣了,不料陳閣老說出這樣的話,忍不住問道:“怎麽?”


    “名貴、難得的雞血青玉,再添上天然生成的這四個字,說是絕世奇珍也不為過,隻是,糟蹋了,就是糟蹋了。”


    “請閣老賜教,怎麽就糟蹋了呢?”朱七虛心求教道。


    陳以勤再歎道:“將寶石製成硯,看上去十分精美不假,但殊不知如此石質堅硬無比,是磨不出墨來的,隻能當做一件玩物而已,豈不可惜?”


    見朱七將信將疑地盯著自己,陳以勤淡淡一笑,倒了一些水在青石硯裏邊磨墨,果然滑不受墨,磨出的黑水油珠兒一樣亂滾,沾不到硯上。


    朱七服了,道:“可惜,可惜!”


    “確是可惜!”


    陳以勤點點頭,道:“萬物之生成,都是造化之功,非人力可為。荀子《勸學篇》說‘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聰明人比糊塗人強的,就是能順著人情物理去做。


    如果用非其材,違背著人情物理行事,必然會鬧出笑話來。


    紫檀黃楊可以雕佛,如果拿來做轎杠用,豈不毀了。


    這塊玉如果落到良工巧匠之手,飾以黃龍,雕以蟠龍,可置於天子明堂之上……”


    說到這裏,陳以勤停了下,朱七卻明白了閣老的意思。


    這方青石硯,哪裏是在說寶石,而在說那些辭官掛印的總督、巡撫。


    這些人都是有真本事的,就如這雞血青玉,是塊上好的材料。


    聖上的本意,是將這些人飾以黃龍,雕以蟠龍,放在明堂之上。


    但這些人卻自己個兒將自己打磨成了這方滑不受墨的青石硯,成了“玩物”。


    然而,天子寶庫中最不缺的,便是玩物,如趙貞吉、譚綸、吳時來、袁洪愈這些人,棄了就棄了。


    朱七再問道:“閣老,難道說,這硯就一點好處也沒有麽?”


    “哪裏話。”


    陳以勤搖搖頭,笑道:“不甚實用罷了,若有神匠雕琢,仍可放在明堂之上,再不濟,拿來砸人也是不錯的。”


    聖上的野心,遠不止於此。


    或者說,能稱為千古一帝的皇帝,雄心壯誌都是難以想象的。


    秦皇掃六合統一天下,漢武邁長城橫掃草原,唐皇天可汗萬國俯首。


    明祖,就是太祖高皇帝驅韃虜複華夏裳固然是番無上偉業,但那是建立在沒有睜眼看世界以前。


    從成祖文皇帝起,大明朝的威名就響徹四海,隻不過從仁宗皇帝始,諸位先皇更關注國內事務,沿海又有倭寇,北疆又有強虜,國力一降再降。


    現在,南海已靖,北疆已定,大明朝國力一升再升,凡是皇帝,就沒有不追求武功的。


    盡管陳以勤沒在京城,沒有親眼見證那場“杯酒釋兵權”“杯酒除封疆”的場景,但也能猜測一二。


    杯酒除封疆,大概是出自聖上的真心,但杯酒釋兵權,聖上大體是不甚滿意的。


    因為聖上對武功還有更高的追求,對世界還有更多的展望。


    不過,陳以勤對王崇古是十分欣賞的,縱觀從古至今的曆史,身處富貴而能知足的人很少,他們不論愚智,都沒有自知之明,才能即使不能勝任,也要竭力想要任職,縱然有疾病,還要勉強為官,不肯放棄職權。


    王崇古能夠識大體,見識深遠,夠得上智勇雙全。


    聖上成全了王崇古的美德,還讓王崇古入閣拜相,成為了軍政兩界的一代楷模。


    聖上是仁慈的,王崇古是聰慧的。


    反觀那些辭官掛印的督撫,可謂是愚蠢至極,聖上放他們還鄉,要是能有所醒悟,還有起複的時候。


    要是不能醒悟,也或有起複之時,但起複的地點,大可能是大明軍隊打下的蠻夷之地,死後連歸迴鄉土都難。


    陳以勤略懂《易經》,在聞聽欽天監原為龍駕騰遷所擇的日子為四月初九,永壽、萬壽二宮慶功宴是四月二十九,連占兩個‘九’,數的極位時,就知道朝中必有大事發生。


    琴瑟不調,有心人卻總想改弦更張,等同在狠撥亂彈,焉有不斷之理!


    《易經》上說,‘上九潛龍勿用’,說白了,就是逢十便要歸一,月滿則向晦,水滿則自溢。


    但今兒是五月初十啊!


    陳以勤正盤算著,忽然想到了日子,眉眼不受控製地跳了跳,望著朱七,心裏升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從嚴嵩內閣落幕,到張居正內閣,閣臣間爭鬥太過分,其氣數,不得不折!


    要折氣數,必迎頭而擊。


    現在,元輔、次相爭鬥所為何事?


    朱七開口了,道:“這些是末節,閣老,聖上有密旨,請您擇一賢良擬為北原省第一巡撫,呈遞入朝!”


    陳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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