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微臣……”


    四川巡撫譚綸磕磕絆絆說不下去了。


    當初奪情的時候,聖上和元輔可謂是力排眾議,為他爭取了施展才華的機會。


    但在偽造奏疏案上,四川上下表現的散漫、不在意,和他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聖上提攜了他,他卻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忠心,至少是有負聖望。


    現在,聖上重提了丁憂守製的事,譚綸本該立刻順著聖言下,迴鄉終製。


    可偌大的朝廷,他沒有什麽依靠了,前裕王被逐國,作為試圖造反、逼宮的親王舊黨,能有今日地位已是不易,一旦離朝還鄉,三年之後,誰還知道譚綸譚子理是何人?


    他還年輕,還不想就此斷絕仕途。


    而譚綸,是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昔日力薦的,在這時,張居正理應站出來為舊友說兩句,但在煌煌聖威下,猶豫不決。


    就席的禮部尚書海瑞也在思考著是否出言替譚綸說兩句,譚綸的確有負聖恩,但出任四川巡撫後,剿匪、安民、清吏治、開財源,一省上下,無不交口稱讚。


    同樣的道理,聖上待譚綸不薄,也待他海瑞不薄,如果聖上鐵了心讓譚綸離朝,他此刻出言,令聖上為難,那麽海瑞也有負聖恩了。


    朝廷不缺好官,四川巡撫,也不止譚綸一人能當,聖恩在上,卻不能不還。


    海瑞是坐亦難受,起亦難站。


    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們的神情,被朱厚熜盡收眼底,笑道:“坐吧,坐吧。”


    不論譚綸願與不願,盛筵結束迴到館驛,為了孝名也好,聽懂了暗示也罷,都必須要上一道還鄉終製的奏疏。


    對譚綸的奏疏,朱厚熜是會照準的,但三年後,譚綸還是會被起複,委以重任。


    接下來的風雪三年,是對譚綸的磨煉。


    “謝聖上。”


    譚綸謝恩,頹然落座,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氣神。


    既然是冷落,朱厚熜也沒有再看他,順著往下看去,喚道:“吳時來。”


    河南巡撫吳時來從椅凳上彈了起來,道:“臣在。”


    呂芳敬上金杯酒,吳時來將之接過,還沒等喝,就聽到聖音,道:“你進京後呈上的那六條律法修改想法,朕看了,很好嘛。”


    大明律規定普通百姓之家不允許豢養奴婢。


    這是因為功臣之家可以得到朝廷賞賜的奴婢,而普通百姓應當自行勞作,所以不得豢養奴婢。


    有違犯此律法的人都自稱是雇工,起初並未涉及到官員之家,畢竟,官員之家,豢養奴婢,是勢所難免的。


    因此,吳時來建議,應該命令三法司酌情商議,無論官宦之家還是普通百姓之家,凡是簽訂契約並支付工錢、工作有年限的,按照雇工來論處。


    如果工錢微薄、按日計算工資的,則按照普通人來論處。


    如果花錢購買的奴婢年齡在十五歲以下,並且長期恩養,到了十六歲以上並婚配的,則視為子孫來論處。


    如果恩養時間不長,未曾婚配的,普通百姓之家仍按雇傭工人來論處。


    官員之家,則按照奴婢的法律來論處。


    照此律法執行後,就從法理上,斷絕了官宦之家、百姓之家私養奴婢的合法性,不論是哪種方式,都將被問罪。


    大明律規定盜竊三次的人應當處以絞刑,以曾經刺字為罪證。


    但贓物的多少,會影響判決的輕重。


    吳時來建議今後凡是遇到盜竊案件,三次犯罪都在赦免之前的,或者都在赦免之後的,都依照律法判處絞刑。


    或者赦免前後所犯的罪行加起來達到三次的,都可以上奏請求皇帝定奪。


    錄官應附在矜疑辨問的奏疏內,並與改判流放一並發落。


    這相當於給所有大明朝人劃了個線,一生不能觸犯三次律法,如超過三次,就可能被處以極刑。


    過去強盜肆意搶劫殺人,按照贓物的多少來擬定死刑,並且立即執行。


    但為防其中有羅織罪名、胡亂抓人抵罪的情況,吳時來進言今後務必要詳細審查,如果贓物和證據不明確,難以立即決斷的,都擬在秋後處斬。


    大明律規定同謀共同毆打他人,導致重傷或死亡的,動手打人的人判處絞刑,其他同謀者各自承擔罪責。


    如果有兩三個人共同毆打一個人,各自都造成了重傷,難以確定是誰下的手以及誰是主謀或指使者,如果遇有在大牢中死亡的情況,就以這個死亡的人作為定罪的依據。


    現在有些官員在遇到在家病故,且已過去數年的情況時,就將監牢中下手打人的人從輕發落。


    這是用病死的人去抵償因毆打而死的命案,實屬縱容濫用律法。


    吳時來提議,今後不得一概準許這樣抵罪。


    在京城的惡逆和強盜真犯,即使在停刑之年,也會不時處決。


    但兇惡到殺害父親的地步,即使立即淩遲處死,也仍覺有遺憾。


    而在外地此類罪犯卻得以拖延時間,因為案件應當分類上奏,沒有單獨上奏的先例。


    單獨上奏是表示情況緊急,分類上奏則表示情況較緩。


    如果這類案件在外地拖延數年,讓罪犯在獄中病死,將如何平息神人共憤。


    吳時來諫議,今後在外地,凡是遇到這類案件,禦史單獨詳細上報到都察院,都察院單獨上奏,隻要皇帝的批複一到,就立即處決。


    對於已死的罪犯,由府州縣戮其屍體。這樣,才能使刑罰得到公正的執行。


    上麵五條律法的修改,朱厚熜甚至都能照準,而第六條……大明律規定偽造各衙門印信的人應當斬首。


    吳時來則諫言,如果是私自鑄造銅鐵印信,必須斬首。


    如果僅是篆文印章,但材質並非印信,則不能稱之為偽造,要改為描摹印信充軍的處罰。


    今後偽造印信的人犯,如果是用木石泥蠟等材料製作的,隻按照描摹印信的條例來處罰,如果再犯則擬斬首。


    偽造印信並使用的,如果隻使用了一次且贓物不足以判徒刑的,也按照盜竊罪來論處。


    如果再犯則按照條例,三犯則按照法律來論處。


    看上去,這不過是寬鬆了些律法。


    但偽造奏疏案中,冒充刑部尚書潘恩名義的印信,就是木石所刻。


    換句話說,吳時來要將偽造奏疏案給予法理支持,要免去偽造奏疏者的罪行。


    不知道這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吳時來上疏的第六條要修改的律法,就正好與偽造奏疏案有關。


    “謝聖……”


    吳時來謝恩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聖音繼續,道:“但朕認為,那第六條不必修改,偽造印信,不論以什麽材料製成,都該一律斬首,這是祖宗律法。”


    朱厚熜望向了就席的刑部尚書潘恩、都察院左都禦史顏鯨和大理寺卿黃清,三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道:“臣等也以為,祖宗律法不可改!”


    吳時來,“……”


    那六條律法,全是祖宗律法,怎麽五條都能改,唯獨第六條不能改?


    祖宗律法,很靈活啊!


    形勢比人強,吳時來隻能默然端著酒杯站在那裏。


    朱厚熜示意三法司堂官落座,又望向了吳時來,問道:“朕聽說,你府上招攬了不少文人墨客,還辦了個書院,文氣縱橫啊,花了不少銀子吧?”


    不得不說,嚴黨、清流的影響至今尚在,吳時來也是徐階的門生之一。


    聶豹死後,徐階失蹤,在京的東林書院學子群龍無首,紛紛選擇還鄉。


    但走到河南境內,吳時來將之紛紛留了下來,予以了不錯的安置。


    那些東林書院學子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為吳時來辦了個“吳公書院”,整日為吳時來鼓吹揚名。


    “迴聖上,門客、書院耗費了三萬兩銀子。”


    “銀子從哪來的?”


    “迴聖上,是借來的。”


    朱厚熜從禦座上站起,一手扶著,問道:“跟誰借的?”


    “開封城萬通錢莊的一個姓孫的老板。”吳時來答道。


    朱厚熜盯著他,似是疑惑道:“那你這不吃不喝,這筆債也要還二十年啊。”


    “迴聖上,臣的親戚中,有幾個薄有資產,他們早已表示要替臣還債。”


    “是嗎?”


    朱厚熜笑了笑,道:“看來你辦法不少,親戚關係也不錯,幾萬兩銀子說拿就拿,一點也不吝嗇。”


    吳時來不知不覺間出了不少汗水,喉嚨難免幹渴,道:“微臣……”


    古往今來,銀子哪有白給的,拿了別人的錢,是要給人辦事的。


    吳時來不貪不占,但“順水人情”可沒少做啊。


    先有人,再有崗,這可是幾千年來朝廷命官的傳統藝能。


    朱厚熜擺擺手,笑容不減道:“喝吧,喝吧。”


    美酒下肚,吳時來謝恩落座。


    “張翀!”


    “臣在。”江西巡撫張翀站了起來。


    呂芳順著敬上金杯酒,張翀接過沒有急著喝,知道聖上還有話要說。


    “聽說在江西上饒的鵝湖書院裏,舉辦了我大明朝的‘一會一晤’,怎麽樣,談論出、商討出什麽了嗎?”朱厚熜眼神落在張翀身上。


    鵝湖書院始建於南宋淳佑年間,宋理宗賜名“文宗書院”,後毀於戰火。


    在本朝景泰年間在原址上重建,更名為“鵝湖書院”。


    鵝湖書院因其“一會一晤”,被稱為“千古一辯”之文化聖地。


    “一會”為南宋淳熙二年,南宋理學家朱熹與心學之魁陸九淵、陸九齡應浙東學派代表人物呂祖謙的邀請相聚鵝湖書院,進行的“鵝湖之會”。


    “一晤”為淳熙十五年,辛棄疾、陳亮在此“長歌相答,極論世事”,縱談十日,共商抗金複國大計,是為“鵝湖之晤”。


    隨著朝廷對儒學、理學、心學的打擊,那群讀書人在江南的大本營逐漸出現了動搖,繼續尋找新的駐地,就走到了江西那裏。


    鵝湖書院因名聲顯著,被江南士子們譽為文化聖地,在江西巡撫張翀的支持下,文人們在書院裏縱情高歌,飲酒作對,抨擊時政,好不快活。


    當然,文人雅士的詩章中,也少不了對“開明巡撫”張翀的頌聲。


    值得一提的是,張翀也是徐階的門生,與同門吳時來最是交好。


    “迴聖上,古來先賢無數,但中華上下五千年,不過兩位聖人,上古孔夫子外,就惟我大明朝的陽明先生,一朝能有一聖人,已是我大明朝之福,鵝湖之會,僅在聖人學問上聊以延伸,雖有新意,但無新學。”


    張翀頓感壓力,斟詞酌句道:“而鵝湖之晤上,諸生繼續探求國策、新政利弊,誌在為我大明朝,為聖上拾遺補漏,然聖智似海,非凡夫俗子所能及也,自然商討不出什麽。”


    會說話。


    把抨擊時政說成了尋求進步的方式。


    朱厚熜笑著點點頭,沒有在這上麵計較,道:“朕聽說這“一會一晤”,皆由你負責一幹花費,你也去借了銀子?”


    文人,最是薄涼。


    想聽這些人的歌頌,不拿出點實際是不成的,“一會一晤”,千名士人整整在鵝湖書院中一月之久,所有吃喝玩樂,都是張翀這個巡撫出的。


    “迴聖上,托祖上福蔭,臣的家道還算殷實,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犯不著去借。”張翀答道。


    朱厚熜望著他,道:“這倒是奇了,有錢的人都不說有錢,特別是當官的,最怕人家說自己有錢了,你倒好,自己誇口。”


    “這個道理,臣還是明白的,隻不過是聖上親自垂詢,臣不得不如實相告,否則,就是欺君了。”張翀後背冷汗直冒,衣衫濕了貼在了背上。


    張翀是“柳州八賢”之一,素重養望,而養了望幹什麽呢?


    去給人家題字,寫字,然後收取“潤筆費”,張翀父祖幾輩人都這樣幹,張家的家道就是這樣來的。


    “一會一晤”是盛會,形形色色的文人都在,一些商感敏銳的商人哪能不參與其中,求人題匾,求人揚名。


    而張翀這個唯一的主辦方,是誰也繞不過去的,“一會一晤”下來,張翀題寫了上千副匾額、詩詞、文章去。


    花出去的錢,早早地連本帶利收了迴來,如此頭腦,不該當官,該去經商。


    “袁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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