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甬道。


    無數禦林軍為之垂首。


    黃錦牽著白馬,白馬上坐著王崇古,二人身後,是德勝門城樓的朝廷大員、六部九卿大臣,和十五個不征之國使者。


    在此之後,是北征諸將,打來孫、僧格林沁等一幹草原貴族。


    浩浩蕩蕩著往永壽宮、萬壽宮的方向前進。


    黃錦見馬背上的王崇古那難受的模樣,不由得笑道:“除了聖上沒人能在宮中騎馬,奴婢不知道還有誰能有大元帥這份殊榮啊!”


    王崇古默了一下,想到嘉靖朝死去的那些文官首,武將頭,感慨道:“現眼了,還真不如讓黃公公你在上麵騎著,讓我在下麵牽著。”


    功勞越大,權力越多,聖上的猜忌就會越多,為人臣者,距離死亡就又近了一步。


    他這一路走來,是踩著無數人屍骨走的。


    為了保全自身和家族,他出賣了晉商商幫,以數十萬晉商人及其家眷的屍骨,得到了北征大元帥之位。


    領兵出征,與打來孫軍騎一道,又殺死了十數萬北虜人,得到了今日的殊榮。


    一將功成萬骨枯。


    功高震天。


    哪怕聖上什麽也沒做,他都有點害怕了。


    如果能就此落幕,他不失為一代名臣,一朝名帥。


    再往下走,王崇古擔心晚榮不保。


    “哎呦!”


    黃錦不敢接這樣的話,道:“您說的,奴婢哪有這麽大的造化。”


    王崇古知道黃錦不是多嘴的人,放眼內廷,淳厚莫過於此人,以僅能兩人聽得清的聲音,歎息道:“是造化,是禍端,誰說的清呢。”


    “是造化。”


    黃錦十分篤定,答道:“大元帥一戰定草原,解我中原幾千年邊患,功勞之大,千古莫有,聖上曾詔閣老商議封立您為異姓王之事,但被閣老們勸阻,改為封授策賞您為國公,然餘功未盡,您的兒孫,也當封侯,一門三國公,天下莫有,大元帥,這難道不是造化嗎?”


    封王一出。


    險些把王崇古從馬上驚下去。


    大明朝廷目前就兩位異姓王,順安王打來孫,順義王僧格林沁。


    之所以封授為王,是為了中原、草原大團結考慮,為了大明朝的穩定安康。


    打來孫、僧格林沁也不是傻子,盡管朝廷承諾願意讓他們繼續管理草原東西兩翼,但二人知趣地表示了進入京城生活,還一副要死要活,非來不可的模樣來做戲。


    難道打來孫、僧格林沁不知道進入京城後,終其一生,都將被錦衣衛監視嗎?


    二人很清楚,但沒辦法,要是真待在草原,恐怕有個兩三年就要無疾而終了。


    君權、相權博弈就夠駭人的了,再多個王權,王崇古擔心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聽到黃錦說封王被勸止,王崇古的心剛放下,緊接著聽到封王功勞分潤,要給他,給他的兒子,給他沒有成年的孫兒封授策賞國公。


    從古至今,有哪個朝代一門三公,一門三侯的,這樣的家族,兩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


    而大明朝,也隻出現一門兩國公的,這樣的家族有兩個。


    一是開國元勳中山王徐達的家族,其長子繼承了魏國公爵,三子在靖難中暗助成祖文皇帝,成祖文皇帝登基以後,追贈定國公爵。


    二是開國六國公之一的宋國公馮勝,其兄長馮國用,在太祖高皇帝起勢時,勸說太祖高皇帝先拿下金陵為根據地,後死於軍中,在建國後,追封郢國公。


    徐家、馮家的第二個國公爵,都是人死後追封的,哪有活著的第二國公,甚至是第三國公。


    王崇古這時在想,為何沒有死在草原戰場上,這樣,兒孫各有一國公倒也無憂了。


    文人不願與武夫、蠻夷同席。


    故此,北征諸將、草原貴族和諸國國使,被安排到了萬壽宮飲宴。


    而王崇古、朝廷大員、封疆大吏,則被安排到了永壽宮飲宴。


    兩座新建的宏偉大殿,還散發著淡淡的油漆、木料的味道,為了掩蓋氣味,殿內各設著四鼎香爐,燃著的龍涎香安神定魄,香味飄出殿外很遠猶而未絕。


    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被安排在了大殿左側,王崇古坐在了大殿右側首位,其下是諸省總督、巡撫。


    在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的帶領下,群臣先向空蕩蕩的禦座跪拜,山唿“萬歲”,而後這才落座。


    聖上不在,所有的人都不覺得奇怪,這二十多年來,滿朝文武都習慣了這樣的賜宴方式。


    宮女、太監如流水般端來一盤盤禦膳。


    《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食用六穀,飲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


    淳熬:肉醬油澆飯。


    淳母:肉醬油澆黃米飯。


    炮豚:煨烤炸燉乳豬。


    炮牂:煨烤炸燉羔羊。


    搗珍:燒牛、羊、鹿裏脊。


    漬:酒糟牛羊肉。


    熬:五香牛肉幹。


    肝膋:網油烤狗肝。


    複現上古八珍筵席,而今時之味遠超上古,如此盛筵,色香味俱佳,堪稱第一國宴。


    聖上不在。


    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便是此地的首者,臣暫代君職,端起酒盞,望向對麵的王崇古,恭賀道:“這次漠北之戰,永除了草原對我邊塞的威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我代表天下黎庶,請大元帥滿飲此杯!”


    雖然王崇古脫離了他的掌控,還害死了他的胞弟,但那些事不能細算,今兒又是慶功宴,更是什麽別的話都不能說,張居正除了恭賀,再無其他。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請大元帥滿飲此杯!”


    張居正之後,滿殿之臣都端起來了酒盞,共同向王崇古舉杯。


    “多謝諸位。”王崇古也端起來酒盞,所有人共同飲盡了杯中酒。


    酒宴已開,大殿的氣氛頓時就熱鬧了起來,胡宗憲、海瑞、和許國,一些督撫,又向王崇古恭祝敬酒。


    幾盞酒下肚,縱然王崇古的酒量不錯,也有些撐不住了,一些人見狀,便放下了敬酒的想法,坐迴了席中。


    而就在歡天喜地的氛圍中,山東巡撫袁洪愈離開座位,端著酒盞來到王崇古麵前,道:“大元帥,你戰功彪炳,可是現在為什麽有憂鬱之色呢?來來來!我也敬你一杯,請滿飲此杯!”


    不諧之音。


    頓時讓大殿為之一靜。


    一些心思縝密的官員,早就發現了王崇古眉宇之間有一抹散之不去的憂愁,有的甚而猜出了王崇古憂愁的大概。


    不外乎擔心聖上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但這高興的時候,誰也不想去提及,沒想到還真有人故意攪擾興致。


    不能再飲的王崇古推辭了兩迴,袁洪愈卻還是糾纏不休,眼見如此,大殿裏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


    王崇古始終不吃敬酒,袁洪愈索性就自己飲盡了杯中酒,道:“我惟祝大元帥,從今以後沒有什麽功業可建了。”


    大殿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海瑞望向張居正,張居正心中一沉,望向了對麵袁洪愈,道:“抑之,你醉了。”


    “我沒醉,我很清醒。”


    袁洪愈無視了元輔的好意,繼續盯著王崇古,笑道:“大元帥馬放南山之日,才意味著天下太平啊!大元帥所建的功業越高,將士們的傷亡就越多,國庫的耗費就越大,百姓之苦就越深。


    用天下蒼生的苦難,換取大元帥一人的功業輝煌,老夫竊為大元帥所不取也!”


    在大明朝中,從官場到民間,一直存在著反戰的言論,在一部分官員、百姓眼中,塞外苦寒,人難以生存,一旦開啟征戰,將士死傷,國庫耗費,勝也是敗,敗也是敗。


    再加上歸降的蠻夷野性難馴,不論到達什麽地方都將惹下禍亂,朝廷管理困難,注重華夷之分的官員們更是無法忍受。


    在這些官員眼中,大明朝百姓的日子剛過的好點,當今聖上就為了所謂的文治武功大開戰端,讓億萬百姓來成就聖人一人的聖主之名,簡直是昏庸。


    袁洪愈這話,明著在說王崇古的功業輝煌,暗著在說當今聖上的文治武功。


    俗話說,泥人還有三分火氣,王崇古當過文官,做過元帥,脾氣自是不小。


    一個行省的巡撫,在他看來,不比永定河的王八大多少,竟然還指著他,罵著聖上。


    王崇古靈光一閃,想到了自己和家族破局的方式,冷著聲調,道:“袁洪愈,你這是在諷刺我,諷刺聖上嗎?”


    大殿裏的人,心立刻就提了起來。


    袁洪愈笑容不減,卻充滿著冷意,道:“這我哪敢?漠北一戰,大元帥家中就要多出三位國公,我是真為大元帥高興啊,諷刺二字,從何談起?”


    “那就是眼熱了。”


    王崇古的聲調也冷了下來,反笑道:“你不會是因為封功授爵的不是你,才對我,才對當今聖上心懷怨懟了吧?”


    此話一出。


    大殿裏的人紛紛變了顏色。


    這是明著在說袁洪愈嫉妒他人戰功,而自己無能,反過來責怪立功之人和當今聖上。


    官場無君子。


    是天下人的共識。


    但德行又是朝廷考評,立功立言,死後評價重要的標準。


    王崇古雖然沒有破口大罵袁洪愈是偽君子,但也透露了那個意思。


    隻要袁洪愈沒有達到聖人不喜不悲的心境,就絕然忍受不了這樣的質疑,果不其然,袁洪愈紅溫了,道:“汝也是文官出身,焉能不知《尚書》有雲:天命無常與,暴力不足恃,有德則得國,無德必喪邦。


    我以禮儀之邦話說於你,卻不想被小心之心度之,當真是小人。”


    “我是小人?”


    王崇古冷冷一笑,拍劍而起道:“袁洪愈,過去韃靼人南下打草穀,掠我邊民妻女及財者,你在何處?草原軍騎縱橫塞外,我邊鎮之軍寸步不敢邁出長城半步,你又在何處?


    我大明朝之民,豈能淪喪蠻夷之手,我大明朝的祖宗土地,豈能予人?


    袁洪愈,我知道你,出身南直隸蘇州府,是我大明朝初年福建憲史袁養福的四世孫,是名副其實的官宦世家,自幼便不知饑寒二字是何物,目之所及,也不過是江南百姓。


    你江南一地,富庶無數,還能靠賣口糧活下去,邊關的百姓呢?


    在你的聖賢書中,怕是隻有“燒殺搶掠,人肉為食”,寥寥八字,就概括了邊民之苦,真是腐儒!


    嘉靖五年,韃靼大規模掠奪遼東,嘉靖九年,大同城下打草穀,嘉靖十一年、嘉靖十二年、嘉靖十五年……嘉靖三十六年、嘉靖三十七年、嘉靖三十八年、嘉靖三十九年,草原大汗、可汗親自率兵掠我大明朝邊疆,現在說,暴力不足恃,嗬嗬。”


    王崇古舉的例子,故意略過了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變,俺答汗率北虜軍騎打過長城圍困京城達三天三夜之久,京師保衛戰重現,大明朝幾近亡國的那次危機,為聖上留下了體麵。


    但那近乎一年一度的韃靼進犯,被列舉出來,也足夠震撼所有反戰官員的內心。


    可是,韃靼軍騎的刀沒砍在這些人的身上,又怎麽會覺得疼呢!


    在眾多同僚的目光中,袁洪愈羞憤難當,依然堅持道:“治國惟當以德,不應以兵威天下。”


    “說得好!”


    王崇古一拳擂到了袁洪愈的臉上,好大的力氣,直接將袁洪愈擂翻在地,腦袋一歪,吐出兩個後槽牙來。


    “你……”


    袁洪愈囫圇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王崇古便上前揪住了他,揪著胸口的衣服就拎了起來,一掌摑在他的臉上,讓他把話吞了迴去,並把他的官帽打飛出去好遠,道:“現在呢,暴力恃不恃?”


    又是一掌摑,打懵了袁洪愈,卻打醒了大殿裏的眾人,王崇古的突然出手,屬實是誰也沒有料到,但這會兒反應過來,張居正離得近,一個健步上去抱住王崇古,群臣也連忙上前拉架。


    文人、文官的力氣就是小,王崇古頂著幾人的拉拽,還是多給了地上的袁洪愈幾拳幾腳。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默默地站在那裏,禦前動武(互毆),事情大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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