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總督府。


    海瑞、趙貞吉前後兩任南直隸總督完成了政務交接。


    而在小山般政務中,趙貞吉裝模作樣找了找,望向了坐在那裏閉眼淺睡的海瑞,問道:“怎麽不見開化煤礦爆炸、德興銅礦坍塌的案卷?”


    王用汲、徐渭,就站在海瑞座位左右兩側,王用汲又是主管兩縣礦難、民亂的官員,立刻答道:“總督大人,開化、德興之事,發生在去年,此事由部堂大人接手,暫未歸案存卷。”


    這迴答很簡單。


    礦難、民亂,均發生在去年,是在海瑞任上,就該由海瑞處理。


    趙貞吉是今年的官,交接政務,交接不到去年的事上。


    趙貞吉眼睛緊盯著海瑞,道:“但朝廷的意思……”


    海瑞這時站起了,接言道:“朝廷的意思,管的住我海瑞,但管不到天子劍上。”


    徐渭懷抱著天子劍,上前了一步。


    天子之意。


    總在朝廷意思之上。


    趙貞吉眼睛不由得轉向那把劍上,莫名地覺得刺眼。


    這一把劍,成了嘉靖四十年大明朝江南所有官員的夢魘,壓的人喘不過氣。


    趙貞吉是一刻也不想看到,對王用汲、徐渭,道:“王巡撫,徐先生,若是無事,不妨先離此地,我與部堂大人有要事相商。”


    兩人看向了海瑞,海瑞卻擺擺手,道:“去吧。”


    搬出天子劍,隻是為給辦案找個合理理由,其他時候,海瑞更擅長以理服人。


    王用汲、徐渭聽命離開。


    天子劍不在。


    趙貞吉頓時覺得連喘氣都順暢了,道:“部堂大人,朝廷吏部尚書楊博楊部堂,讓我代他向您問好。”


    在此前,趙貞吉與海瑞有過幾番接觸,但麵對海瑞,卻總有種深深地無力感。


    事事照聖意辦事,事事照律法辦事,想挑毛病都挑不到,再就是,海瑞比他官大,想以勢壓人,就隻能搬出更高的人了。


    朝廷吏部尚書,天官大人,楊博。


    在朝宦官沉浮幾十年不倒,門生故吏遍天下。


    聞言。


    海瑞淡漠看著他。


    楊博是九卿,難道他海瑞就不是九卿嗎?


    吏部、禮部,固然權力有大小,但彼此是沒有尊卑的。


    不論吏部的天官,還是戶部的地官,隻要無欲無求,那都是並肩站立的。


    拿楊博的勢來試圖壓他,這趙貞吉,怕是昨兒徹夜趕路,顛簸糊塗了吧?


    見海瑞無動於衷,趙貞吉頓時老臉一紅,有些發熱,他從心裏敬畏的東西,在別人看來,竟不值一提。


    到底是徐階門生,什麽都可以不學,但臉皮厚是必須學的,趙貞吉很快就調整了心態和姿態,道:“部堂大人,可否讓我看看您審問開化、德興兩縣知縣的供詞?”


    事關重大,供詞在孫文簽字畫押後,就被海瑞揣入了袖中,趙貞吉想知道,裏麵到底有什麽,再予以解決。


    海瑞沒有拒絕,取出了供詞,放在了大案上,趙貞吉站在中間,睜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海瑞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他看完供詞。


    供詞看完了,趙貞吉抬起了頭,目光沉重萬分,良久,慢慢說道:“我看這份供詞不可以呈交朝廷。”


    你看?


    你看有什麽用?


    你一個南直隸總督,在我這個即將上任的禮部尚書麵前,看什麽,說什麽,重要嗎?


    海瑞閉目養神,連說話的想法都沒有。


    這不是輕視,而是無視,讓趙貞吉焦躁了,道:“部堂大人,這樣的供詞交到朝廷內閣看了會怎麽樣?司禮監看了會怎麽樣?怎麽上奏聖上?”


    “如實上奏,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海瑞冷漠道。


    “伱太偏激了!”


    趙貞吉顯得很是激動,語氣也激烈起來,對著海瑞說道:“我知道部堂大人是個剛直的人,上憂社稷,下憂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隻部堂大人一人憂國憂民!


    “越中四諫”、“戊午三子”,想必部堂大人是知道的,他們都是敢於在嚴嵩父子如日中天時上疏彈劾的直臣。


    而這七個人觸怒嚴嵩父子後,又是誰救的他們?是楊尚書舍了命救的他們。


    楊俊民是死有餘辜,但不該牽扯到楊尚書這個當父親的。


    貪墨、弄權、酒色,是楊俊民享的,與楊尚書有何關係?


    再就是,開化、德興之案,萬不可牽扯到宮裏,不能牽涉聖上,一旦牽涉聖上,聖怒之下,新的江南官場大地震又要來了。


    部堂大人,事可從經,亦可從輕,這個道理您難道不明白嗎?”


    “我不是‘越中四諫’,也不是‘戊午三子’,我姓海名瑞字汝貞號剛峰。”


    說到這裏,海瑞站了起來,“我隻是個舉人出身,出生於海島蠻夷之地,若無聖上提攜,連區區七品縣令也當不上,最多當滿南平教諭就迴家伺候老母了。


    京城,我隻在趕考時去過一次,雖是一次,但也知那是龍潭虎穴之地。


    就連聖上都曾說過,朝廷之中,沒有奸臣,都是忠臣,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多少朝官,大奸似忠。


    嚴嵩父子奸,參與彈劾的官員就真那麽幹淨嗎?冒死去救他們的官員就真那麽無私無畏嗎?


    金鑾殿上,我一人都不知,也一人都不認識,孰忠孰奸,我不知不識,我海瑞所能做的,隻有辦事認真即可。”


    海瑞的聲音也激昂起來,聲調也提高了些,“那楊俊民,從七月到浙江,到衢州府當知府,到現在也就不到半年,但他做下的事,我隻能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觸目驚心!


    一府之地,十二個礦場,場場有份子,其價值,貪墨受賄就達幾百萬之巨!


    還有田土賦稅,還有鹽鐵課稅,還有運河堤壩工程,查起來貪墨更不知多少!


    或許,楊俊民之貪,之揮霍,那楊博並不知情,但汝為大儒,豈不知‘養不教,父之過’?


    如果楊博在朝,真是不貪墨、不弄權、不戀酒色,一心救忠報國之臣,我相信,聖上天恩浩蕩,必然會網開一麵,開化、德興之事,會至楊俊民而止。


    但若不是所說,楊博,死有餘辜!”


    說罷。


    海瑞收起供詞,轉身離開。這份供詞,連同參劾浙江礦業司太監的密奏,都會由錦衣衛遞交京城。


    趙貞吉愣在那裏。


    一向雄辯的他,在正直無私的海瑞麵前,實在無言詭辯了,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了,什麽叫正氣凜然。


    來自吏部尚書的托付沒有完成,趙貞吉也隻有寫信讓人送入京城致歉了。


    ……


    幾天後。


    那封信先是送到了楊俊士手裏,這時又由楊俊士送到了楊博的手中。


    “畜牲!”看完信中趙貞吉撿要緊寫的部分孫文供詞供詞,楊博破口大罵。


    權、錢、色,就沒有那個逆子不貪不占的,一旦查實,長子身死是小,還要牽涉到他,牽涉到家族一同陪葬,當初怎麽就生了這樣一個畜牲。


    楊俊士嘴角微微抽搐,雖然不能開口,但也不得不說,老父親這樣罵長兄,對自己、對家族都不是好事。


    通政司使張四維就在旁邊站著,見黨魁站立不穩,疾步上前扶著他,撫著他的背:“楊老,楊老,不要急,不要急,事情還沒到無可挽迴的地步……”


    通政司使,也是朝廷九卿,同級相稱,為了尊重,在這私下,張四維就以楊老稱唿楊博。


    楊博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望著麵前書案上的信箋,嘴裏念念有詞道:“一世英名!一世英名啊!就這樣毀了!”


    在聖上殺戮最激烈的時候。


    凡是朝廷命官,都想過自己會死,楊博也不例外,但楊博想過無數種死法,就是沒有想過會在朝廷逐漸風平浪靜時,被長子連坐而死。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憋屈了。


    張四維一邊繼續撫著楊博的背,一邊溫言細語提醒道:“海瑞以天子劍徹夜查證兩縣礦難、民亂之事,這一步雖讓人難以想到,但楊老您不也是提前想到海瑞會插手此事,並讓人早去做了準備嗎?”


    在浙江巡撫王用汲押解開化、德興兩縣知縣迴金陵,海瑞因妻子生產未立刻啟程進京時,江南的消息就已經送到了京城。


    猜到長子惹下大禍的楊博,不惜以黨魁之身給江南黨人下了命令,讓黨人盯著,隻要海瑞接手案子,就予以滅口銷贓。


    初聞楊博要對長子痛下殺手時,張四維還有幾分膽寒,認為楊博太過薄情寡義,虎毒尚不食子。


    如今看來,能屹立朝廷幾十年不倒的黨魁,真是老謀深算。


    不出意外的話,南京鎮撫司的錦衣衛已經前往衢州府對楊俊民實施抓捕了。


    同樣,在江南的晉黨官員,想必也在執行黨魁的命令,對黨魁之子實施“滅口銷贓”了。


    接下來,就要看錦衣衛的速度,和晉黨官員的速度,孰快了。


    經過張四維提醒,楊博再次恢複了理智,是啊,孫文供詞是一麵之詞,處斬、抄家、族誅,這都是要口供、物證俱在才能進行的。


    要是長子死了,且所有物證煙消雲散,就不會牽涉到他,牽涉到家族,不必急著絕望。


    但是,趙貞吉的信都送到京城了,那海瑞通過錦衣衛送入京城的孫文供詞,想必也早就到了玉熙宮,聖上過目了。


    作為“犯官之父”,是該表示知道了,然後主動覲見向聖上請罪,還是該裝作不知道,等著事情見分曉?


    張四維見狀,對楊俊士做了個手勢,兩人一道出了書房,留楊博在深思。


    ……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陳洪秘密迴了京城。


    司禮監值房的院內。


    “幹爹!”人還在門口,陳洪便一聲貼心貼肺的唿喊,邁進值房門直奔到坐在那裏的呂芳麵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呂芳靜靜地坐著,好似沒有聽到一樣,不知過了多久,跪在那裏的陳洪,身體逐漸微微發顫。


    “劉煒怎麽死的?”呂芳終於說話了。


    這句話落在陳洪的耳裏卻如同雷音!


    劉煒。


    就是浙江礦業司的大太監。


    是陳洪的義子,也是陳洪麾下“最得力”的幹兒,年年上供不知凡幾。


    太監和普通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親情淡薄,和楊博不同,在知道海瑞妻子即將生產,注定無法立即離開江南後,在陳洪心中,劉煒就已死了。


    隨後發生的事,也“證實”了陳洪所想,詔劉煒進京述職的文書到了浙江,一向不善騎馬,不喜騎馬的劉煒,卻突然要騎馬返京,在疾馳中從馬背跌落,脖頸折斷而死。


    在其死後,陳洪在江南發展的番子有了用,替劉煒斂了屍,然後一把火化了。


    由於劉煒死在路中,除了東廠的人,還沒有什麽外人知道。


    陳洪沒有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幹爹就猜出了劉煒已死。


    陳洪以膝代腳,來到呂芳的身前,恭聲答道:“迴幹爹的話,摔死的。”


    呂芳望著稚子般的陳洪,沒有了想說的話。


    在過去的數月,他將陳洪打發出京,跟隨陳以勤去執行“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一是為了陳洪不在內廷,可以耳旁清靜點,二也是為了讓陳洪跟著去積攢些功德。


    功德這玩意,在很多時候是沒有用的,但在要緊的時候,卻能救人一命。


    倘若陳洪能如實供述與義子幹兒劉煒之間的勾當,主動礦難內情,交出那些髒銀,呂芳覺得在聖上麵前,為陳洪討個活路不難。


    但有些人,就是要錢不要命,那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呂芳輕歎了一聲:“火急火燎迴了京,一路風塵仆仆的,還沒有見過萬歲爺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聖上。”


    陳洪嚇得一顫:“現、現在就見萬歲爺……”


    “兩縣民亂皆因礦難而起,劉煒是你的義子幹兒,甭管死活,你也是在內廷當幹爹,當祖宗的,既然出了事,就該把詳情跟萬歲爺他老人家詳細說說。”


    “幹爹……兒子……”陳洪還在遲疑著。


    呂芳卻打斷道:“什麽也別說了,準備見萬歲爺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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