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胡宗憲端坐在朝房裏候見。


    轉眼三個時辰過去了,茶水不斷,珍饈不絕,但兩千裏快馬奔波,又一夜未眠,勞累至極的胡宗憲,此時腹中卻全無饑餓,閉上眼不禁坐著就入睡了。


    “胡大人!胡大人!”輕聲的唿喚在耳邊響起,胡宗憲眼睛倏地睜開了。


    見到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胡宗憲連忙起身,就要行下禮,“下官胡宗憲見過黃公公……”


    黃錦立刻攙住了他,“胡大人這是折煞我了,咱家不過是個奴婢,您是封疆大吏,當不得!當不得!”


    換作是陳洪或是其他司禮監宦官,這樣的話聽在耳朵裏,難免會覺得有幾分譏諷之意,但出自黃錦之口,胡宗憲知道是真心實意的。


    “黃公公,皇上那,對浙江的事可有論斷?”胡宗憲眼中露出幾分祈求的意味。


    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但現在的京城,變化的讓人看不到橋,甚至連岸都看不到。


    胡宗憲也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了,才想著向黃錦問“路”。


    黃錦麵露為難之色,沉吟良久,“我有句忠告,不知胡大人可願一聽?”


    “黃公公請講!”


    “世間安得兩全法。”


    黃錦說完,就走出了朝房,胡宗憲見狀,急忙跟著黃錦走了出去。


    玉熙宮,還和之前一樣,黃錦領著胡宗憲輕輕地進來了,走到紗幔前。


    “萬歲爺,胡大人來了。”


    胡宗憲在紗幔前跪了下來:“臣浙直總督胡宗憲叩見聖駕。”


    精舍裏,傳來朱厚熜的聲音:“進來吧。”


    胡宗憲一愣,惶恐道:“臣謹奏聖上,精舍乃聖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進入。”


    黃錦撩開了紗幔:“胡大人,萬歲爺說,精舍沒那麽忌諱,在你之前,嚴閣老就能進,後來張閣老、徐尚書、高侍郎,還有小閣老也曾進過,他們都能進,而你這樣真正在撐著大明江山的人,也能進,遵旨,快進來吧。”


    這番話裏。


    不知蘊含著多少慈愛體恤。


    胡宗憲頭一次感受到君父的無上恩眷,不由得一個頭磕了下去,“是。”


    爬走著進了精舍,隻見麵如少年的朱厚熜盤腿坐在蒲團上,驚愕在離蒲團還有一丈遠時,就又跪倒了。


    “辛苦了。”朱厚熜望著他,稱不上喜,但也說不上怒。


    胡宗憲在忠君、孝順、愛民的範圍內,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


    為此,連一個兒子都親手斬了。


    功、過不提。


    但胡宗憲的確辛苦了。


    “上托皇上鴻福,天降祥瑞,下賴軍民用命,扛沙墊石,這才補了新安江九縣決口。”胡宗憲將所有功勞歸上,歸給將士、百姓,可見其誠。


    “就是朝廷昏暗,浙江官場貪墨無度!是嗎?”朱厚熜的聲音升起了幾分火氣。


    胡宗憲沉默了!


    “淳安縣免稅賦三年的奏請,朕已經看到了,也照準了。”


    朱厚熜眼睛盯著他,失望道:“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都是你的長處,但太過圓滑,事事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屬跟朝裏的人貪墨,視若不見不說,出了事,你反而幫著平事。


    一個四品的河道監管,九個科甲正途的知縣,你舉手就給殺了,好氣魄!”


    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的百萬石糧食運到淳安縣賑災,錦衣衛早就將事情報到了京裏。


    不難猜出,胡宗憲是為了淳安百姓,為了那百萬石糧食,為了那減免稅賦的聯合奏疏,才越過了朝廷,動用王命旗牌殺的人。


    但這掩蓋不了胡宗憲有意無意替嚴嵩父子、浙江官場消滅罪證的事實。


    胡宗憲五體投地,腦袋貼著冰冷的金磚,“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委以封疆重任,然臣德薄才疏,做事難以周全。


    但臣所為,皆為了皇上,皆為了我大明朝百姓,臣不會為任何人所迫。


    臣之任上,新安江九縣決口,一切罪責,歸根結源,皆是臣一人之過,與他人無關。”


    說到這裏,胡宗憲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疏:“這是臣乞罪的奏疏,請皇上聖準。”


    乞罪疏雙手捧過頭頂。


    朱厚熜沒有叫黃錦去接,望著胡宗憲,失望透頂:“朕想過你會給朕東西,卻沒想過你會給朕這個。


    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所想?你以為朕不知道嚴嵩、嚴世蕃在想什麽?


    從你擒徐海、誘殺汪直,嚴嵩就在朝廷裏竭力為你造勢,說什麽“大明朝不可無東南,東南不可無胡宗憲”。


    就等著平倭結束,推你入閣拜相。


    嚴嵩、嚴世蕃在詔獄裏頑強抵抗,不外乎是在指著外麵的你救他們出去。


    而你消滅了新安江水災的證據,自以為什麽都不說,再在禦前乞罪,就能讓朕免了嚴家父子的罪過?


    荒唐!”


    聖怒之下。


    胡宗憲跪在地上都在顫抖。


    朱厚熜冷沉沉地望著他,“朕最後問你一句,新安江水災,是河道失修,還是人禍江南?”


    胡宗憲這時全力調勻心氣,兩眼望著地麵,不讓龍目看到自己任何神色,答道:“迴皇上,臣曾巡視過河堤,未能及時發現隱患,是臣失察之罪。”


    朱厚熜望著胡宗憲笑了,是那種怒到極致的笑,“好一張利嘴,還說是河道失修!”


    黃錦接言了,“胡大人,是河道失修,是人禍江南,你以為你不說,皇上就不知道了嗎?豈不聞龍目如炬?”


    在朝房時,他忠告胡宗憲世事不能兩全,就是告訴胡宗憲,嚴嵩、嚴世蕃父子保不住,讓胡宗憲保全自身,萬萬沒想到,胡宗憲寧死也要保住嚴家父子。


    胡宗憲默然不語。


    玉熙宮大殿的空氣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


    朱厚熜沒有再步步緊逼,“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不願背恩負義,這是不願做小人,朕體諒你。


    可你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朝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


    既然你願以失察誤國之罪,隨嚴嵩、嚴世蕃共赴黃泉,那朕便隨了你的意!


    朝廷、浙江,朕自會讓人去查!


    下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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