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肅卿!”


    嚴世蕃的大嗓門在西苑這樣的地方也毫不降低,“鬥來鬥去,把我拉下了馬,還以為皇上一高興,就賞了你二人抬輿呢,原來你也還是步行啊。”


    “人打生下來,就有兩條腿,我的腿就是來步行的,難道小閣老的腿,離了人抬、離了馬騎,就連路都不會走了?”高拱的火爆脾氣,注定嗓門、調門都不會低,在這深宮高牆中迴蕩,平添幾分金玉之聲。


    “‘少小離家老大迴’,你要真是個願意走路的,今晚就該明白,自己可以走了。”


    嚴世蕃嗤之以鼻,緊盯著高拱,非要扒下高拱的虛偽,怒極反笑:“你要還想賴著等內閣首輔大臣那把椅子,我告訴你,你坐不上。


    你身邊的張居正,現在就領了實事,領了內閣次輔大臣那把椅子,熬,也能熬上去。


    你以為張居正坐上了那把椅子,就會有你的好日子?


    他的位子,永遠不可能落到你身上!”


    酸刻!


    挑撥!


    誅心!


    小閣老的一番話,高拱沒有絲毫動容。


    打心眼裏,高拱就沒瞧得上張居正,既是晚輩,又總覺得不是一路人,就不可能和諧下去。


    在性格上。


    他性格高傲,自恃清高。


    張居正待人和善,處事圓滑。


    在立場上。


    他以黑、灰、白三色分人。


    過去的嚴黨是黑,過去的清流、司禮監都是灰,隻有他的摯友才是白。


    黑是敵人,要亟待解決的敵人。


    灰亦敵亦友,有用時便為友,無用時便為為敵,但說到底,灰人也沾染了黑,是徐徐圖之的敵人。


    而摯友,無需多言。


    張居正不同。


    在張居正的眼中,哪有什麽好人、壞人,好人好心也可能在做壞事。


    一切就事論事,甭管敵我,於國有益就用,於國有害就罷。


    當然。


    二人有一點認知是相同的,那便是對權力的“排他”。


    別看內閣常設數人,但真正的權力,都集中在內閣首揆身上。


    如果不是皇上的拉偏架,在之前的內閣爭鬥中,他和張居正會一敗塗地,甚至,有身首異處的風險。


    這便是人臣巔峰的魅力。


    高拱從不認為和張居正是朋友,也沒有把張居正當朋友,更多的是當對手。


    相比小閣老描繪出張居正坐上內閣首輔對待他的情形,要是他坐上那把椅子,就連內閣閣老的位子都不會給張居正留。


    “小閣老,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什麽當首輔的爹,也從來沒有想當首輔!”


    高拱心靜如水,“我所做的,一為國,二為蒼生,餘者不顧。”


    吵架。


    最難受的莫過於,任你暴跳如雷,他淡然處之。


    就像使出了全部的勁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感覺就別提了。


    “你也配跟我侈談為國?”嚴世蕃兩個太陽穴在鼓動,“國庫空虛,我們想方設法節流開源,增餉、抗倭、開海、改稻為桑,哪個不是我們在想著幹?


    你們呢?個個站在幹岸上,評頭論足、釜底抽薪,幾時想過這個國,幾時想過我大明朝,幾時想過天下蒼生?


    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擔著的,天下蒼生這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說!”


    說完這些,嚴世蕃已是氣喘籲籲。


    高拱卻朝著擋在路中間的嚴世蕃徑直走去,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撞上了。


    終究是又新娶了三房夫人,這一撞,高拱直接將嚴世蕃撞了個趔趄。


    高拱走了過去。


    全程旁觀的徐階,望著漸行漸遠的高拱,又望了望幾欲吐血的嚴世蕃,憂深的目光轉望向海子裏月光照耀的水麵。


    亥時初,嚴世蕃才迴了嚴府,聽說嚴嵩連晚飯也沒吃就睡下了,頓時也沒了吃飯的心思。


    書房裏。


    破了相的刑部侍郎鄢懋卿早就在等候了。


    控製萬官言路的通政司通政使羅龍文,不見了。


    鄢懋卿和羅龍文帶著百官去玉熙宮請皇上納諫,但被陳洪那閹人給打暈了,等鄢懋卿蘇醒過來,就不見了羅龍文。


    問了哭諫時那些中間的官員,才知道有人看到,是錦衣衛趁亂將人弄走了。


    但錦衣衛為何弄走羅龍文,又將羅龍文弄到了哪裏,卻沒人知道。


    鄢懋卿預感不好,隻是簡單讓人敷了藥,就急衝衝來了嚴府。


    這才知道,內閣被詔入玉熙宮,嚴嵩、嚴世蕃都在其中。


    本以為嚴閣老、小閣老迴歸,會帶來什麽好消息,不想嚴閣老迴了府就拒絕了見人,連夜讀都不消用了。


    小閣老臉色又陰沉至極,想了許久,鄢懋卿如實說了。


    “好、好……”聽完鄢懋卿的話,嚴世蕃連說兩個“好”字。


    說話時,他的嘴在顫著,連帶著頭和須都在抖著,一下子顯出了中風時的症狀。


    鄢懋卿露出了驚慌的神色,走到嚴世蕃的身邊,扶著他,撫著他的背:“小閣老,小閣老,不要急,不要急……”


    嚴世蕃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


    如今的錦衣衛,沒有聖旨,誰去要人都要吃癟,那詔獄,更和龍潭虎穴無異,這些日子進去的,就沒見豎著出來的。


    從嚴黨、清流合流後,已經連折都察院左都禦史、通政司通政使兩位九卿了。


    前者是喉舌,後者是眼目,沒了喉舌眼目,他們就和啞巴、瞎子一樣,縱有千鈞力,也難有大用。


    鄢懋卿似乎還嫌刺激不夠,邊撫著嚴世蕃的背,邊憤慨道:“浙江那也傳來消息,說那些刁民的地裏都種上稻苗了,都不願意賣田,傳信過來問今年還買不買田?”


    “我怎麽用了這些蠢貨?”


    嚴世蕃咬著牙,怒火都燒到了腦子裏,“朝中增餉、剿倭、開海的調子都定下了,大把賺銀子的機會就在眼前,竟還問我買不買田?


    今年不買,明年不買,等蕩平了倭寇,等靖了海,等與西洋通了商,等浙江地價漲了再買嗎?


    一個個端老子的碗,卻想著砸著老子的鍋的東西!


    稻苗種了,就不會想辦法毀了嗎?浙江水患那麽多,年年修堤年年淹,今年就不能有一場大水漫過堤壩,淹了田嗎?


    等田淹了,那些刁民又無食可吃,我就不信不賣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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