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酉時初已經是天黑了。


    嚴嵩的二人抬輿在大殿的石階前停下了,呂芳立刻走了下來,和以往一樣攙住了他:“閣老,怎麽整個人懨懨的?”


    “老嘍!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嚴嵩仰著頭,望著“玉熙宮”匾額,又望了望左側下方“臣嚴嵩敬書”的小字,宮名還能看得清楚,落款已看不清楚了,感歎道。


    呂芳不再說什麽,攙著他慢慢步上了台階,走進了精舍。


    徐階、嚴世蕃也到了,兩人熟絡交談著,偶能聽到兩句“浙江”“買田”“種桑”,但又聽不真切到底是什麽軍國大事。


    總之,嚴世蕃表現得很熱切,徐階表現得顧慮重重,兩人相步登上了台階。


    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高拱、張居正抵達了玉熙宮,相顧無言,邁著沉重的腳步拾階而上,進了精舍。


    這時的嚴嵩,已吃力地行過禮,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了。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隻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居然都能夠進來,而且那幾十筐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數萬官員過萬道參劾就在這裏,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內閣爭鬥,要有個結果了。


    隻是,紗幔重重,春風雖是剪刀,但透露著幾分無力,掀不開幔帳,看不到皇上的龍顏,也揣摩不到那如淵似海的聖心。


    執掌內閣幾十年,嚴嵩的心是穩當的,臉上就更穩了,平靜如水。


    偌大的精舍,擺滿了奏疏籮筐,徐階、嚴世蕃一進來就愣了。


    耽擱的功夫,新進來的高拱、張居正也是愣在原地。


    呂芳見到人到齊了,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示意四位閣老請便。


    徐、高、嚴、張四人雖然是頭一遭來,但一點沒有陌生感,司禮監掌印太監叫看奏疏,那就拿起來看。


    皇上似乎還在玄修,呂芳肅穆而立,嚴嵩一聲不吭,四個看參劾奏疏的人更是一聲不吭,氣氛壓抑到恐怖。


    奏疏越看越驚,驚中又有不同。


    徐階城府深沉,哪怕看到參劾自己的青詞,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意後,便恢複了平常。


    嚴世蕃翻閱著參劾高拱、張居正的奏疏,麵容看著嚴峻,眼神中卻壓抑不住興奮。


    高拱和張居正分別欣賞了嚴嵩、徐階的青詞,前者是怒火中燒,後者是悲從中來。


    “畜生!”嚴世蕃冷不丁地低罵道。


    這麽多官員參劾,這麽多奏疏當麵,高拱、張居正但凡有一丁點廉恥之心,都知道該向皇上請辭了,可二人就像沒事人一樣,在內閣,在京城,在大明朝攪弄風雨,甚至,當著親王的麵,暗嘲他和老父,以及徐階是奸黨。


    罵聲入耳,高拱和張居正仍字字句句看著青詞,不接他的茬。


    這些日子,聽得罵聲多了,比著更難聽的都聽了不少,像這種程度的,耳朵能直接過濾掉。


    “東樓兄,這是在禦前,注意禮態體麵。”徐階提醒道。


    關係的親近,帶動著稱唿的變化,不再叫他小閣老,而是叫他的字。


    嚴世蕃指桑罵槐,恨著聲,“事情都鬧成這樣了,明顯是有些人不想體麵,就我們講體麵有什麽用?”


    “住嘴!”嚴嵩厲聲喝斷了他。


    在皇上清修之地,看奏疏就看奏疏,哪來這麽多廢話。


    又被白發老父罵了,嚴世蕃快恨瘋了,咬著後槽牙熄了禦前挑動戰火的心。


    大殿裏,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滯了。


    一陣清風吹來,吹動著重重紗幔如浪花疊浪,紗幔竟不要人就自束了起來。


    時刻分神注意著皇上位置的嚴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張居正也怔在那裏。


    徐階也懵了,盯著皇上愣在那裏,接著慢慢把目光望向了嚴嵩。


    不知什麽時候,嚴嵩閉上了眼睛,想必是沒看到這一幕。


    朱厚熜從蒲團上下來了,走到了最近的籮筐前,猛地一腳踢翻,“全是你們的!”


    皇帝震怒。


    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連忙走到大殿中間跪了下來。


    “朕真是大吃一驚啊!”


    朱厚熜望著一眾閣老,聲音透出幾分肅殺,“朕都有些怕了。


    到今日為止,玉熙宮收到的奏疏是六十籮筐,一萬五千三百三十三道。


    更可怕的是,還有源源不斷的報來,更甚者,覺得僅上奏疏不過癮,還要闖宮直呈奏疏給朕。


    此時此刻,誰人背後不參人,誰人名下無人參呢?


    滿朝上下,恐怕隻有朕沒有人參了,這還真謝謝列位臣工了啊!還給朕留著麵子。


    照奏疏上看,朕的內閣,都是一群蟲豸,朕的朝廷,都是一群奸臣,我大明朝,該改朝換代了!


    這個時候,朕想起太祖高皇帝的一句話,世上最不可信的是什麽?


    奏疏!


    至理名言呐!”


    “臣等有罪!”


    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適時露出了驚恐萬狀的模樣,叩首道。


    “既然都認罪,呂芳,宣旨吧。”朱厚熜冷笑道。


    認完罪,竟然真的有旨,不隻是高拱、嚴世蕃和張居正,連徐階都是一驚。


    臣工有罪這樣的話,這也就皇上不上朝,要是大小朝會不斷,文武百官能天天說,皇上能天天聽,這不過是一句虛言,怎麽皇上今日真就較起了真。


    本就在跪伏著,連見聖旨而跪的禮都省了,呂芳從袖中掏出了聖旨,慢慢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掌國家中樞,上承朕意,下領百官,九州國運,億兆民生,其任該何等臨淵履薄方不負社稷之托!


    乃有閣員徐階、高拱、嚴世蕃議政處事屢屢浮躁,且互相攻訐貽誤國事……”


    讀到這裏,徐階、高拱、嚴世蕃忽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嚴嵩睜開了眼睛,望著呂芳,呂芳毫不為之所動,繼續念道:“……朕聽納萬官諫言,著將徐階、高拱、嚴世蕃除去內閣閣員之職。”


    徐階、嚴世蕃、高拱都難以置信抬起了頭,不約而同地都望向了張居正。


    四人跪地領旨,怎麽就三人被出閣?


    張居正、張太嶽、張神童呢?


    “該三人各迴本部仍任原職。


    內閣仍由嚴嵩掌樞,由張居正領實事,另調李春芳、陳以勤入閣,補任閣員,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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