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


    朱厚熜突然點張居正的名。


    張居正立刻應答:“臣在。”


    “增加閩浙軍餉,來打通海麵貨商,再在內地改稻為桑,嚴閣老說的,都是你的意思嗎?”朱厚熜問道。


    張居正肅顏答道:“迴皇上,增加軍餉,重開海路是臣的意思,改稻為桑,不是臣的意思。”


    此刻。


    他才明白為什麽禦前陳奏,嚴嵩會以他的名字做開端。


    這不是為他造勢,更不是為他揚名,而是為他準備了一口大黑鍋。


    嚴嵩口中所謂的增餉抗倭,為國增利,不過是為改稻為桑的鋪墊。


    這改稻為桑,不妨說明白點的,就是借機兼並浙農土地的另一種說法罷了。


    真要改浙江一半糧田為桑田,這些田地,恐怕都要落到東南大族的口袋裏。


    江浙之地,本就“七山二水一分田”,由於東南大族在江浙數百年如一日的“精耕細作”,真正屬於浙農的田地,估計隻有一半。


    如果按照嚴嵩所說改稻為桑,他敢保證,全浙江的百姓,將再無寸土可耕。


    而百姓無田,將會發生什麽?


    一旦東南亂了,朝廷拿誰的腦袋去平息民怒?


    是嚴嵩的腦袋?還是徐階的腦袋?


    都不是!


    隻會是他張居正的腦袋。


    因為抗倭、開海是他提議的,改稻為桑不過是衍生的產物,而產物滋生的動亂,自然要由他負責。


    張居正對於嚴嵩沒有絲毫好感,更沒有絲毫誤解,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奸相,可以為了私利不顧一切。


    但對於徐階,張居正是徹底失望了,在私利麵前,徐階輕鬆就犧牲了他這個得意門生。


    明知改稻為桑是個火坑,在禦前一言不發,靜看著他跳入火坑,甚至,是推他進火坑的其中一人。


    師徒如父子,張老太爺不在京城,張居正始終是拿徐階當父親一樣孝順。


    但正應《三綱五常》中言:君不正,臣投他國;父不慈,子奔他鄉。


    張居正毫不猶豫的否認改稻為桑,讓徐階臉色略顯不自然,但更多的是憤怒。


    弟子在禦前忤逆師父,是大明朝建國近兩百年從未有過的事。


    朱厚熜顯出賞識的神態:“為什麽改稻為桑不是?”


    “迴皇上,剿倭尚需時間,江浙又是倭寇鬧事的地方,若是推行改稻為桑,有奸商從中大肆買賣百姓田地,不出數月,東南大亂必將而至。”張居正終究顧念著徐階,隻說了奸商,沒說貪官、大族。


    改稻為桑,原是嚴世蕃最早向老父親嚴嵩說的。


    嚴世蕃知道該出手了,道:“我大明朝都是誠實經營、勤勉致富的商人,都是心存良知的商人,哪有奸商?”


    這句話。


    是一點臉都不要了。


    嚴世蕃卻不容張居正接話,接著道:“一畝桑田比一畝農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我就不明白,這富國富民的法子,就是你張神童提出來的,怎麽真到給實惠予百姓的時候,你又連聲否認,到底想幹什麽?”


    嚴世蕃和高拱年歲相當,卻比徐階小十歲,按官場的規矩,在稱唿張居正時,該以字號相稱,但卻喊出了張居正幼時的神童之名,儼然長輩之唿晚輩。


    在嚴世蕃心中,徐階以兒子之禮伺奉老父嚴嵩,那自己就和徐階是一輩人,而張居正,也就是晚輩了。


    訓斥晚輩,理所應當。


    這麽酸刻的話,張居正忍不住望了眼徐階,見其依然平靜如水,心底難免激起一絲火氣,“我想幹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閣老想幹什麽?


    我想知道,要是改了的桑田,如果到最後都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裏,從種桑養蠶到織成綢緞中間又省去了買絲的環節,這能賺多少銀子?


    我更想知道,改稻為桑後,浙江一千五百萬百姓吃什麽?”


    既然改稻為桑在禦前提了出來,就代表事先準定有了詳細圖謀。


    從朝廷到浙江,上上下下都是嚴家父子的人,現在又有了徐階的配合,如若圖謀成了,浙江百姓怕是要活不起了。


    “改稻為桑若成,那便是國策,天下官商誰敢從中取利?”


    嚴世蕃以反問迴答張居正的問題,隻要張居正不想與兩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員為敵,這個反問就迴答不了。


    因為,官員們都從國策中取利。


    “官”字兩張口,這兩張口不先滿足,什麽國策都不成。


    見張居正沉默,嚴世蕃略顯得意,繼續道:“我大明朝又不止江浙產糧,改稻為桑,再從外省調撥糧食就是了。”


    嚴嵩沉默著,徐階沉默著,張居正也沉默了。


    “小閣老,外省調來的糧,一定比本省產的糧貴,浙江百姓怎會願意?”高拱接言了。


    “還是那句話,每畝桑田產的絲比每畝農田產的糧收成要高,哪個百姓不想多賺銀子?哪個百姓不想過得好些?哪個百姓不願意改種桑田?”嚴世蕃立馬頂了迴去。


    “按小閣老的意思,國策之下,浙江百姓在賣完蠶絲後,一定能買到糧食?”


    “當然!”


    嚴世蕃笑了。


    高拱也笑了,笑得是那樣淒涼,道:“小閣老,你是錦衣玉食,你是不食人間煙火,但那些小民不一樣。


    手裏握著糧田,不管是豐年還是荒年,隻要沒欠外債,至少就餓不死。


    而改了桑田,盡管如小閣老你所言,日後的收入會增加,但眼下呢?


    小閣老在禦前說了會從外省調撥糧食,會保證浙江百姓有糧可食,浙江官員也可以這樣轉述給浙江的百姓,但小閣老你的話,你猜浙江百姓會信嗎?


    但凡浙江百姓的祖上有任何一個人相信了小閣老你這樣的話,今日之浙江,將是百裏無人煙。


    但凡我們家的祖上有任何一個人相信了小閣老你這樣的話,我們家的香火也就傳不到我這一代了。


    太祖高皇帝在位時期,改河南一半農田為棉田,一千八百萬畝棉田,一千八百萬畝農田,卻無顆粒之糧為河南百姓所食,卻無寸縷之棉為河南百姓所穿。


    是年,黃河南,易子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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