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苦勞。”


    呂芳一句話,就給這頓分不清是早膳還是午膳的飯定了調子,“皇上說,一年到頭,百姓就盼著過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過去了。


    到了今天,許多人家的鍋裏隻怕連油星都見不著了。


    想著他們,所以請閣老們這頓飯吃次素。


    就讓禦廚熬了鍋八寶粥,皇上又知道今兒是嚴閣老送八寶醬菜的日子,就連菜都沒預備。


    八寶粥一早就熬好了,但嚴閣老的八寶醬菜卻遲遲不來,粥熬久了,難得糊塗,請閣老們勿怪。”


    兩個小太監在前,抬著一隻已經沒有絲毫煙氣的紅炭火鼎,那鍋粥便座在火鼎上。


    這時,嚴嵩、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才注意到與以往的不同。


    身前放置八寶粥的小方桌,竟是能從裏麵透出紅來的細葉紫檀所打造。


    桌子上擺著碗筷,亦不是凡品,那碗碟,是汝瓷官窯的極品,是開片粉青瓷,薄得像紙,乍一看,一片青色,細細看去,從青裏又透出淡淡的粉紅。


    當朝內閣的閣老,都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這粉青瓷的來曆。


    據說自宋朝以降,汝窯無數窯洞裏,就隻出了一窯粉青瓷,出在了嘉靖年間。


    是天賜的神品。


    被獻於皇上,卻從未見皇上用過。


    之後,汝窯雖也出過紅青藍青卻再也沒有出過粉青。


    本以為傳說是假的,但這會兒看到,不得不感歎,真是太漂亮了。


    碗裏的勺子,也是定窯的變窯極品,外釉通體素白,從裏麵卻透出淡淡的暈黃。


    碗裏單獨盛放勺子時,宛如橢圓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


    果然,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讓人心生喜歡。


    邊上放的那箸倒是平常,是象牙鑲銀的箸,箸尖上的包銀擦的鋥白閃亮,箸身的象牙從裏麵透出閃亮的黃來,主要是為了拿起來稱手,又能防毒。


    接著八個宮女每人擎著一方托盤進來了,每隻托盤上都有一碟醬菜。


    呂芳先走到那鍋粥前,拿起勺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從懷裏掏出了一隻淺口小碟,倒了粥進去,然後,就送到嘴邊喝了。


    之後,才走向嚴嵩的位置,伸手去取嚴嵩的碗,卻被嚴嵩擋住了,“呂公公,該為皇上先盛粥才對。”


    “朕不餓。”


    蒲團上,朱厚熜睜開眼睛,開口了,“你們餓,你們吃。”


    這個餓?


    到底餓的是什麽?


    所有的人心裏一突。


    呂芳繼續伸手去取嚴嵩的碗,嚴嵩還是擋住了,“呂公公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不敢消受,讓我自己來吧。”


    大明朝。


    分外朝、內廷。


    外朝以內閣首輔大臣為相,內廷以司禮監掌印太監為相。


    外相焉能受內相伺奉?


    “閣老是嫌我盛的少,想自己去取?”呂芳笑容不減問道。


    聞言。


    嚴嵩、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立刻站起來了。


    要是說剛才還不敢肯定這頓飯意有所指,現在,絕對能肯定了。


    以鼎做釜,以紫檀做桌,以神品做碗,以變窯做勺,以象牙做箸,以司禮監掌印太監試毒,這盛的哪是粥?


    盛的是天下!


    不滿意皇上所賜,司禮監掌印太監所盛,自己動手去取?


    取什麽?


    取天下!


    所有人頭皮像要炸開似的,站在原地思緒著跪下去。


    “都坐下。”朱厚熜再次開口,“不要看那麽多人叫他老祖宗,在這裏他就是奴婢,你們才是我大明朝的肱骨之臣。讓他盛。”


    嚴嵩、徐階這才又輕輕坐下了,沒有坐實,屁股隻挨著錦凳前半部分的凳麵。


    與其說是坐,更像是在蹲馬步。


    高拱、嚴世蕃、張居正有樣學樣,“坐”了下來。


    呂芳依次給所有人盛上了粥。


    接著。


    呂芳又拿出了個碟子,走到宮女身前,從所擎的碟子裏都夾出一塊醬菜,低下頭吃掉了。


    再去取嚴嵩的碟子時,沒遇到什麽阻攔,呂芳迅速給分了醬菜,端上了小桌。


    等到給張居正端醬菜上桌,宮女的八碟醬菜正好空空如也,躬身退了出去。


    後知後覺的嚴嵩、徐階等五人,從後脊梁根湧上一股寒意,這分的何止是醬菜,分明是大明江山。


    取的是天下,分的是江山。


    嚴嵩不敢動。


    徐階更不敢動。


    高拱、嚴世蕃、張居正一動不動,仿佛連唿吸都沒有了。


    “閣老,不夠吃嗎?”呂芳望著嚴嵩,笑得很誠摯。


    嚴嵩身體一顫。


    碗裏的粥吃了嗎?就說不夠吃的話?


    呂芳還嫌不夠,繼續道:“但宮裏沒有更大的這樣的碗了,要不,就以此鼎為碗?這樣的鼎,宮裏有九個。”


    古有張晏曰,五鼎食,牛、羊、豕、魚、麋也,諸侯五,卿大夫三,師古曰,五鼎烹之,謂被鑊烹之誅也。


    這便是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


    內閣雖掌中樞,但連諸侯都不是,連五鼎都不能用,又何況是九鼎。


    嚴嵩跪了下去,“臣不敢。”


    徐、高、嚴、張緊隨其後,“臣等不敢。”


    “呂芳。”朱厚熜聲調轉冷。


    呂芳露出應有的惶恐,低聲答道:“奴婢在。”


    “你這奴婢,連伺候人都不行了,還有什麽用?”


    “奴婢該死!”


    呂芳轉望向嚴嵩等人,叩首道:“請閣老們用膳。”


    自皇上搬入西苑以來,司禮監,就一直以皇上化身自居,近日裏,司禮監遭逢巨大變故,大不如從前,但身上多少殘有幾分聖光。


    這一跪。


    所有人心肝俱顫。


    那個“請”字,似乎有了無上偉力,嚴嵩扶著錦凳慢慢爬了起來,拿起了碗裏的勺,不顧熱燙舀了半勺送到嘴裏。


    徐階四人也爬了起來,這寒冷的天,卻出了一身汗,拿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往嘴裏送粥。


    一陣子,所有人麵前的那碗粥都見了底,八寶醬菜卻一筷子沒有動。


    鼎裏的粥可多著呢,但八寶醬菜可就這麽多。


    不能動,也不敢動。


    呂芳又要接著拿起嚴嵩那隻碗,嚴嵩伸出手蓋住了碗,轉望向朱厚熜,“啟稟皇上,臣夠了!”


    “啟稟皇上,臣等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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