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這般快,轉眼就到了寅時。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燈火。


    宮裏的規矩比民間早一天點燈,正月十五這天,所有的太監宮女在醜時末都要起床,寅時初點燈。


    人影幢幢,西苑各處殿宇的屋簷下一盞盞燈籠次第點亮了,漸漸粘連成一片片的紅。


    在雪幕中,遠遠看去,那一片的紅映襯著天空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簷頂就像漂浮在下紅中白上黑的半空中。


    目送著祖宗們登上台階,五個抬輿前的太監堵住了手中用作領路牽引的祈賜福燈,裏麵的鴻福蠟燭相繼熄滅。


    兩個太監去開門了,不是推,而是先用暗勁將扇門抬起,再慢慢往裏移,殿門再次開啟,竟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領頭是呂芳,次後左邊是陳洪,次後右邊是黃錦,再後左邊是孟衝,再後右邊是石義,錐形般進了殿門。


    說是殿,又不像殿。


    大殿正中所設的不是須彌座,反是一把簡簡單單圈著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後擺著一尊偌大的三足加蓋的銅香爐,爐蓋上按八卦圖像鏤著空,鏤空處不斷氤氳出淡淡的香煙。


    銅香爐正上方的北牆中央掛著一幅裝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麵寫著幾行瘦金楷書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


    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熜敬錄太上道君老子真言”。


    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紅朱印,上鐫“忠孝帝君”四個篆字。


    兩側的四根大柱正方等距,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右邊兩柱間也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


    奇怪的是,左案上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筆硯台和一個金絲楠木錦匣,右案上卻隻有一個金絲楠木錦匣。


    兩條長案後都沒有座椅。


    官場的一切都是有規製的,位子怎麽擺,哪個人該在哪裏,誰先說話,誰說什麽,都意味著正常。


    反之,哪個位子挪動了一下,說話的順序改變了一下,便意味著有了變化。


    今天的玉熙宮,就讓司禮監的人立刻敏感到有了變化。


    皇帝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今年也是,清修、祈雪同行。


    擱在以前,殿中兩案的擺設相同,如有不同,則在長案上銅硯盒中的墨上。


    司禮監代皇帝批紅,要用朱筆朱墨,而內閣的銅硯盒裏是黑墨。


    可是,今兒的條案上,隻有黑墨,沒有朱墨。


    更關鍵的是,黑墨的長案居於了左。


    大明朝以左為尊。


    司禮監失了左,等同在內廷、外朝的爭鬥中落入了下風。


    沒了朱墨,也意味著司禮監沒有了參與禦前財政會議的資格。


    皇上提前詔見司禮監,就變成了一場主與仆的交流。


    對於這些變化,司禮監中人都不禁麵露哀傷。


    四根大柱稍靠後一點,還有四尊大白雲銅的爐子,每座銅爐前竟然都站著一名木偶般的太監,各人的眼睛都盯著爐子,那爐子裏麵燒的不是香,是寸長的銀炭,那火紅裏透著青,沒有一絲煙,但溫暖如春。


    呂芳引著四大太監排成一行在右邊站定,然後麵對正中那把空著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後,又引著四大太監走向右邊的長案站定。


    五個人一聲不吭,望著已經被打開的錦匣,僅僅是一眼,四位秉筆太監就像是望向烈日眼睛被刺痛了一般飛速收迴了目光。


    氣氛異乎尋常的沉悶。


    能從十萬宦官中脫穎而出,司禮監的人,個個是過目不忘的才人。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內廷巾帽局,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折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注,無需向戶部入賬。”


    陳洪、石義、孟衝的臉上汗越流越多,越是不想去想,適才看到的東西在腦海中就越清晰。


    黃錦同樣冷汗淋漓,這會兒,他才知道自己所送的錦匣是多麽要命的東西。


    就去年五月到十月,南京、蘇州、杭州就向內廷輸送了十五萬匹上等絲綢、十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和二百二十萬兩紋銀。


    但皇上四季常服不過八套,這麽多絲綢、棉布,哪怕是穿十萬年都穿不了。


    自嘉靖三年起,皇上就很少見藩王,自壬寅宮變後,皇上就很少見官員。


    而外藩使臣,早就不知道聖顏是什麽樣了。


    整個嘉靖三十九年,皇上賞賜稀薄,那麽,這些絲綢、棉布去哪了?


    更要命的,是司鑰庫中的銀子。


    作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是知道內帑存銀的。


    現銀不足三萬兩。


    在場唯一沒有變化的呂芳,似乎猶嫌不夠猛烈,主動伸手從錦匣中取出賬紙。


    “嘉靖三十八年六月……”


    “嘉靖三十七年八月……”


    “嘉靖三十六年九月……”


    “……”


    一樁樁,一件件。


    陳、石、孟三大秉筆太監不想去看,卻又忍不住去看。


    直到拿完嘉靖二十年的賬紙,錦匣才空了下來。


    而這時,三人的前心後襟,早已濕透了,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宮裏不缺算計。


    黃錦默默算著,從嘉靖二十年到嘉靖三十九年,這二十年間,南京、蘇州、杭州就向內廷輸送超過兩百一十萬匹絲綢棉布、千萬兩紋銀的現銀。


    內廷的貪墨,觸目驚心。


    “呂芳!”


    朱厚熜的聲音突然傳來。


    遙遙如雲端之音,不帶絲毫煙火氣息,本就受到巨大驚嚇的陳洪三人再也撐不住,癱軟在地。


    黃錦扶了三人一把,讓三人正跪向紫檀木座椅,思量了下,一同跪在了那。


    呂芳伺奉皇上多年,對皇上位置的感知自有一番體會,別人通過皇上的聲音聽不出皇上在哪,呂芳卻能聽出來,麵向修醮煉道的精舍方向跪伏於地,“奴婢在。”


    “絲綢、棉布價多少?”


    “迴萬歲爺,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嘉靖三十年前海運暢通,每匹上等絲綢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五兩白銀。


    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二兩白銀。


    嘉靖三十年後,倭寇為患,海運不通,每匹上等絲綢在內地隻能賣到六到七兩白銀,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內地隻能賣到八兩紋銀。


    奴婢不通西洋,不知西洋市價行情,但奴婢認為,該在嘉靖三十年前市價之上。”


    呂芳緊接著答道。


    朱厚熜的聲音裏透露著陰冷,“迴你的司禮監去,找出來那些絲綢棉布和白銀。”


    “是。”


    呂芳叩首,爬了起來,慢慢走了出去。


    四大秉筆太監如蒙大赦,跟在了老祖宗的身後,亦步亦趨走了出去。


    ……


    雖然在飄著大雪,司禮監一行人從邁出玉熙宮殿門天已經漸漸亮了,呂芳腳步一頓。


    入宮多年,四大秉筆太監將“規矩”二字纂刻在心上,說動就動,說停就停,臻至化境。


    心思沉重的陳洪、黃錦、石義、孟衝在呂芳身後,腳步穩穩停住,連抬腳的動作都沒有,循著呂芳的目光,眾人隱隱約約望見對麵月門一乘抬輿和幾個穿著披風的人影也向著玉熙宮宮門方向來了。


    白狐毛皮暖耳的冬帽,一色大紅連肩的官服,這是朝中一二品大員才能用的打扮。


    內閣首輔大臣嚴嵩、內閣次輔大臣徐階、群輔嚴世蕃、高拱、張居正的身份唿之欲出。


    四大秉筆太監心中一動,又默契望向了呂芳。


    內閣此來玉熙宮,一為禦前財政會議,二為向皇上恭賀祥瑞。


    與司禮監要做的事情相同。


    但是。


    恭賀祥瑞的事,馮保搶著幫司禮監報給了皇上。


    而玉熙宮內,皇上又親自跟司禮監算了算過去二十年的賬。


    禦前財政會議本就是算賬,司禮監變相了參與到了禦前財政會議之中。


    對司禮監來說,兩件要做的事情都做了,隻是以一種詭異的角度罷了。


    但內閣呢。


    那個禦座左側條案上的錦匣中,又裝著什麽呢?


    內廷貪,外朝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嚴閣老父子、徐閣老師徒,和高閣老,又有多麽幹淨呢?


    司禮監眾人是被皇上“趕出”玉熙宮的,此時與內閣眾人相遇,是該招唿提點兩句呢?還是該裝著沒看見直接離開呢?


    呂芳滿臉漾著和暖的笑,繼續走動道:“來都來了,迎一迎吧。”


    坐高望遠,獨自乘坐抬輿的嚴嵩皆白的須眉微動,撇頭瞧見了迎上前的人,連忙吩咐緊跟在抬輿旁的嚴世蕃,“快,扶我下來。”


    抬輿落下,一行人也都隨著停住了,嚴家父子在前,徐階和高拱、張居正在後,打量著前人。


    司禮監的人,怎麽是從玉熙宮裏出來的?


    “大喜呀!”嚴嵩拱手道。


    嚴嵩和呂芳見到彼此時永遠是滿臉菊花般的笑,但今兒不同,呂芳收了笑,隔著老遠站定,還禮道:“大喜!大喜!”


    不止呂芳笑不出來,陳、黃、石、孟一人也都笑不出來,麵對內閣的行禮,個個皮笑肉不笑拱手還禮。


    任誰要湊出數以千萬計的銀子都笑不出來。


    “祥瑞降了,呂公公的臉上為何不見喜色?”


    嚴嵩提了提帶著鄉音的聲調,兩隻眼睛緊緊望向了呂芳。


    呂芳側開身,讓嚴嵩能看清玉熙宮大殿的全貌,平靜道:“雪是好雪,可是我大明朝一冬之旱,哪是這一場大雪就能解決的?”


    “祥瑞是一件接著一件,這紛紛揚揚的大雪,是皇上從初一到十五齋戒敬天敬下來的,必然不光這一場,有皇上在,有我們這些實心用事的臣子在,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哪怕沒有當著皇上麵,哪怕皇上聽不到,嚴嵩的阿諛之詞也是不要錢往外撂。


    “閣老這是不在乎皇上龍體了嗎?”呂芳完全沒有了笑容,肅聲道:“冬日祈雪,春日祈雨,皇上是我大明朝的君父,哪有一直齋戒敬天的道理?”


    “當然不是。”嚴嵩立時否認道。


    即便再遲鈍,嚴嵩、嚴世蕃、徐階、高拱、張居正也意識到不對。


    在某種程度上,呂芳就是皇上的化身,一舉一動都暗含著皇上的態度。


    呂芳的誅心之言,到底是在誅誰的心?


    嚴嵩和幾個閣員同時望向了呂芳的身後。


    四大秉筆太監像是什麽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麵。


    一目了然的玉熙宮大殿,兩條擺設全然不同的條案。


    左案如舊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台,以及未知的一方錦匣。


    右案空蕩蕩,僅一方未知錦匣。


    按照過往的規製,左歸司禮監,右歸內閣。


    難道說,皇上提前詔見司禮監,撇開了內閣,和司禮監對了去年各項開支和兩京一十三省的用度。


    但那麽多開支用度,皇上結了哪些?又沒有結哪些?


    而人對於未知變化都往往朝著好處想,嚴世蕃以為這樣是皇上因臘月二十九周雲逸誹謗朝廷動怒對徐階、高拱所掌管戶部的懲戒。


    徐階、高拱和張居正更認為,這是周雲逸之死起到了效果,皇上對嚴家父子貪墨的清算。


    嚴嵩明白,雖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準能好到哪兒去。


    虧空上的事,要有個了斷了。


    呂芳言盡於此後率眾乘抬輿的離去,更讓嚴嵩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大明朝的萬禍之源,是沒錢。


    除非下一場雪花銀大雪,不然兩京一十三省是解不了旱情的。


    大明朝誰又有錢呢?


    嚴嵩望了望殺意凜然的兒子,又望了望壓抑不住興奮的閣員,嘴角抽搐。


    玉熙宮殿門沒有關上,嚴嵩、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相繼邁進希望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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