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這個意思……”褚和歎了口氣,上前兩步在階下站定,與褚鳳平視,“胖了些。”他打量著褚鳳,溫聲道,“看來在荊州沒少吃。”他主動轉移話題,便是退步服輸,褚鳳那衝天的火氣瞬間被一捧溫涼的泉水潑滅,勉強還剩幾根火苗杵在腦門上強撐尊嚴。“沒胖!”褚鳳撇開眼神,“這叫水腫,清淡兩日就好了。”“好吧。”褚和伸手揉了下褚鳳的頭,笑道,“換件幹淨衣裳來前廳用膳。”這下幾根頑強的火苗也滅了,褚鳳頂著一腦門破敗的雜灰轉身迴屋,走了兩步,他突然想起一茬,又轉身看向褚和。那目光有些兇狠,褚和正欲詢問,就見褚鳳抬起那張地契,用掌心搓成一團,狠狠地砸了過來,正中胸口。他下意識伸手接住,而褚鳳已經哼了一聲,大步闖進屋子,“砰”的關了門。“……”褚和輕輕捏了下手中的地契,不禁笑歎了一聲。兩人用了膳,褚和迴府衙,褚鳳則去找徐籬山玩。兄弟倆在香塵街一碰頭,褚鳳就道出了自己的豪言壯語:“我要考後年的武舉。”“好!”徐籬山進了一家珍品行,聞言先不講道理地表示支持,而後問,“為啥?”“你在博文館當老師,港兒在準備明年的春試,我不能一直無所事事吧。”褚鳳跟在他後頭,偶爾俯身看一眼櫃子上的物件,“但是我拒絕考科舉,那麽多書我怎麽讀得下來?”“港兒考功名是他想,我去博文館當老師是為了方便蹭課,我倆都是出自自願,你別因著這個就胡亂找事情做啊。”徐籬山隔著巾帕拿起一隻青玉橋形筆架,仔細打量,嘴上說,“當個小公子也沒什麽不好,你隻要別闖大禍,大哥就對你很欣慰了。”“……不行。”褚鳳拍櫃,“我就要考!”一旁的掌櫃的見狀惶恐地勸道:“哎喲小祖宗,您輕點拍!”“慌什麽啊,壞了我賠你。”褚鳳不耐煩地抬起巴掌,隔空把掌櫃的扇走了。徐籬山失笑,“行,你要真心想考,我肯定支持你。考武舉的話,趕緊備禮上肅王府拜師辛年吧,他自小學的是禁衛的路子,比垂更合適。”他說著放下筆架,招唿掌櫃的包起來。“我府裏有把刀,拜師絕對夠排麵。”褚鳳說。“辛年那把刀可是逾川送的,先莫說有多珍貴,用了這些年,最是趁手,換別的他用不慣。”徐籬山說,“送禮不能專挑稀罕的,還是得投其所好。”褚鳳請問道:“他好什麽呢?”徐籬山摩挲下巴,說:“好吃好喝。”褚鳳:“……”“店裏剛上了一套二十七件茶具和一隻包含同式樣碗筷盤碟的紫檀嵌白玉提盒。”老板趁機上前介紹,“饕餮專用,方便攜帶!”褚二公子一揮手,買!“六公子的也記我賬上。”他說。“這個記上吧。”徐籬山點了點麵前的一款熏爐,“別的我自己付賬。”褚鳳不悅地說:“男人,你敢拒絕我?”“褚少饒命,”徐籬山敷衍地一拱手,解釋說,“這都是我給逾川買的,當然我付賬。”那的確不合適,褚少於是大度地原諒了這個男人,說:“你是在準備生辰禮嗎?我記得殿下的生辰要到了。”“看著不錯就買了,生辰禮我另有準備。”徐籬山說。褚鳳不再問了,被不遠處的一櫃白玉佩吸引了目光,他走過去瞧了瞧,目光在最中間那一枚身上頓住。掌櫃的在旁說:“這枚是‘鳳棲梧桐’。”“鳳呢?”褚鳳看不慣,“偷工減料啊?”“在梧桐枝上,在佩戴者的心上啊。”掌櫃的笑道,“這是有情人之間才能領會的巧思,不過也有純粹喜愛梧桐樣式的,您家世子不就極愛梧桐麽,玉帶腰飾發飾等都多用梧桐樣式。”褚鳳唿吸一緊,看了那玉佩良久,把一旁的掌櫃的都看得不知所措了,才說:“這枚我要了。”側方傳來一道視線,褚鳳偏頭對上徐籬山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禁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轉頭隨便指了下旁邊的一枚玉佩,“這塊白玉鏤雕孔雀的也給我包起來!”老板:“呃……”“那是鳳凰。”徐籬山似笑非笑,“怎麽還躥種了?”褚鳳莫名其妙地鬧了個紅臉,拍櫃道:“滾蛋!”整張櫃子跟著猛地一晃,掌櫃的“哎喲”道:“祖宗誒!”一炷香後,祖宗們收獲頗豐,被掌櫃的當大佛似的供出了店門。在街邊吃了碗熱湯麵,兩人裹著鬥篷迴肅王府。肅王府的馬車平穩地駛入秋水街,後頭跟著駕著空馬車的長寧侯府小廝。一小會兒,駕車的鵲十一說:“公子,主子的馬車停在府外。”車門“啪”的打開,公子靈活地跳車落地,撒丫子衝了過去。剛下馬車的京紓被撲了個滿背,伸手撈住徐籬山的膝窩,偏頭聞了聞,說:“吃的鴨花湯餅?”“昂,跟鳳兒一起吃的。”徐籬山趴在京紓背上,晃了下腿兒,“我困了。”京紓小聲說了句“豬”,便聽背上的豬哼哧哼哧豬叫了兩聲。他莞爾,一旁的辛年也跟著笑,然後聽得一身驚唿:“師傅!”辛年:不是,誰?他轉頭看去,褚鳳從馬車上跳下來,幾步走到自己麵前,拱手道:“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褚二公子拜錯了”“天氣真冷,師傅,咱們進屋詳談!”褚鳳一把握住辛年的胳膊,強行打斷對方並且往王府拖去。“什麽花樣?”京紓問。徐籬山如實說了,像個老父親那般欣慰地笑道:“孩子要上進了,擋也擋不住。”他被京紓往上掂了掂,一路背迴了主院。褚鳳拽著辛年表達了自己的上進之心及拜師之願,態度誠懇積極,雙眼精光閃爍,說得幾乎要落下一行熱淚來。辛年耳朵嗡嗡,幾次無語凝噎,但扛不住褚二公子繪聲繪色地自薦和遊說,最終還是答應了。褚鳳高興地放過了辛年,去前麵向京紓行禮請辭,哼著奇怪的調子走了。臨到府門時,他瞧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在同肅王府的錢庫管事交談,那人正是珍品行的記賬先生,過來送徐籬山先前買的東西,順便收錢的。褚鳳看了一眼就收迴目光,剛下一層階梯,突然想起一茬他哥應當快迴府了吧!糟了!褚鳳拔腿上了馬車,喊道:“快飛迴去!”小廝沒這本事,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極其要緊的事情但還是聽命地盡全力讓馬車“飛”起來,衝向長寧侯府。長寧侯府,書房。管家拿著一紙賬單和一隻木匣子進入書房,放在書桌上,說:“這是香塵街的扶搖珍品行送過來的,小少爺今日買的,錢已經結了。”褚和“嗯”了一聲,讓管家先出去,擱筆拿起賬單瞧了一眼,目光在“鳳棲梧桐”這四個字間沉凝良久,才輕輕擱下,重新抬筆寫折子。半個時辰後,褚鳳被車輪子擦出火星子的馬車載迴了府,在府門問了守門的侍衛,待聽得對方說珍品行的人已經來過了,心也便跟著死了。他慢吞吞地蹭去了主院,書房果然還亮著光。其實不必心虛吧,買個梧桐玉佩又不代表什麽,難不成他哥喜歡梧桐,別人就不能買了嗎?沒錯,是這樣!站在門口自我安慰了一下,褚鳳籲了口氣,抬手敲了下門,等裏頭的人應了聲“進”,才麵色自若地走進去。褚和穿了身寬鬆的袍子,坐在桌後翻閱文書,燭光襯得他麵色如玉,平日麵上的冷感消退,愈發溫潤。許久沒聽見聲音,他抬頭看過來,褚鳳眼睛一閃,下意識地撇開眼神,“我、我來拿東西。”他走過去按住匣子上的賬單,說:“我是打算自己付賬的,這不沒趕上嘛。”“我又沒說你什麽,”褚和笑道,“以前偷摸我的錢時不吭聲,今兒還矜持上了?”“那不一樣……哎呀。”褚鳳懶得解釋了,打開匣子盯著裏頭的兩隻小錦盒,心說送梧桐就等於投其所好,萬一讓他哥多想怎麽辦?於是他拿起另一隻小錦盒放到褚和寫字的手邊,說:“這個是給你買的,我順路買的啊,覺得襯你就買迴來了,好像是個……”等等!另一枚玉佩是什麽樣式的來著!褚鳳舌尖一顫,下意識就要把那小錦盒抓迴來,怎奈就在這一息間,褚和已經伸手放在了小錦盒上,“啪”,他重重地扇了他哥的手背一巴掌。“……”相顧無言,褚鳳被他哥喜怒不明的目光看的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猛地將手伸了迴來,心虛地說:“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咋唿。”褚和歎了一聲,啪嗒一聲解開扣子,打開盒蓋,那枚鏤雕鳳凰靜靜地躺在深色緞子上。“咕咚”,褚鳳吞咽口水,訕笑道:“我送錯了……”他拿出另一隻小錦盒,“這枚才是給你的。”兩隻小錦盒表麵的雕刻樣式都是合宜的鳳凰和梧桐,方才仔細瞧了那麽久才慎重地拿出來,如此也能拿錯麽?褚和尋思著,卻沒有挑明,隻是配合地蓋上蓋子,將小錦盒還了迴去,說:“這鳳凰雕得活靈活現。”“是啊是啊,所以我才買了嘛,襯我!”褚鳳說著將那燙手的錦盒不太溫柔地丟進匣子裏,在褚和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猛地關上匣子,抱起來就跑。“站住。”褚鳳對他哥幾乎有一種釘進了骨子裏的聽話,聞言站住了,卻沒迴頭,“怎麽了?”“我看你買了二十七件茶具,何時對茶有興趣了?”褚和問。不是問玉佩的事啊,褚鳳鬆了口氣,轉身看過去,解釋說:“我沒感興趣,我是買來送人的。”在蘭京,褚鳳身邊並沒有好茶還值得他贈禮的朋友,褚和握筆的手緩慢地蹭過桌麵,頓住,隨口道:“交新朋友了?”“沒有。”褚鳳沒有聽出不對勁,如實說,“是送給肅王府的辛統領的,我要拜師。”握筆的手猛地鬆了些,褚和說:“辛年是肅王府的近衛統領,武藝高超,他願意教你,你便要尊敬、刻苦些,別讓人家白費心思,知道嗎?”“知道知道,這次我絕對十萬分的刻苦!”褚鳳還是沒憋住秘密,“哥,等我後年參加武舉,考個好名次,給你爭光。”褚和一怔,沒問他怎麽突然要上心找事做了,也沒說考武舉必定要吃些苦頭,隻是莞爾道:“好。”“那你快點忙,早點睡,我迴去了。”褚鳳嘿嘿一笑,抱著匣子跑了。一瞬後,從院子裏傳來褚鳳的吆喝聲:“讓膳房給我哥煮碗乳糖圓子,少放糖。”“別上茶,待會兒睡不著了!”“我哥習慣喝茶提神,嘿,我不讓他喝怎麽了,他衝出來打我了?拿去澆花去!”“……”聲音小了些,褚鳳約莫是推搡著小廝走到涼亭邊了。“兵部侍郎?這麽晚還來找我哥喝茶,白天不能找嗎……還帶著夫人?老東西,這是大晚上來相看女婿了,喝個屁,去說我哥已經休息了,老大不小的一點都不懂禮節,讓他麻溜滾蛋!”“少爺,冬日天暗得早,其實這會兒還不晚呢,世子的同僚都曉得世子夜裏睡得遲,以前也有些大人下值後來府中找世子的。”“少爺不比你清楚?我哥平日裏睡得遲不代表他隻能睡得遲,大冬天的,早點鑽被窩怎麽了?趕緊去傳話,晚一步少爺就連帶你一起打包踢出去!”小廝哪敢再勸,麻溜地去了,院子裏突然安靜下來,除了冷風。“啪嗒。”褚和不禁笑了一聲,隨後抬手打開錦盒,取出裏頭的那枚梧桐玉佩。玉佩在燭光下晶瑩剔透,玉中好似白煙流走,他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反扣在兩麵掌心中,握住,抬手抵住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