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你給我們講經義的時候章句頻出, 還沒看過你作詩呢, 現在正好可以趁機見識一番了。”省城來的學子一聽, 謔, 已經能充當夫子給秀才們講學了,想必文采斐然,至少是個準舉子了,因此愈加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範成秋也饒有興趣地看他能作出什麽詩來。陸久安一時之間有些壓力山大。短短幾息,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思考著詩詞要意, 心念鬥轉間, 不知不覺竟浮現了華夏王朝那流傳千古的諸多詩詞。楚辭漢賦, 唐詩宋詞。那場延續了幾千年的璀璨文明, 那個承載了無數風流人物的世界,居然隻有自己知道……他險些脫口而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來。臨到檔口叫他刹住車。不行,這是抄襲。但是隻留他記憶裏,到底有些可惜。他歎了一口氣, 看著四周投過來的眼神, 緩緩開口:“獨舟月下閑碰杯,半鬥星河半鬥輝。紙上筆墨浮生夢,不過逝後風流名。”呂肖愣住了。他給的令字第二句第四個位置是個“河”, 尋常人想到大江流水也就罷了,他倒好, 居然思慮到蒼穹去了。別人的是江河,他的是星河。省城的學子也愣住了。倒不是說陸久安這首詩好到讓人忘了反應,而是他此刻表現出來的獨愴然而涕下的那種寂寥,給人一種曆經滄海桑田,站在時間之外,俯視芸芸眾生的感覺。可是他看著才剛剛及冠而已,怎麽就生出這般……這般超脫世外的感慨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位寺廟出來的得道高人在講經文呢……倒是應平的學子已經習以為常了,當初陸久安第一次在縣學講學,就借天地宇宙生老病死來告訴他們人生苦短,切不可因外界的聲音而放棄自己的誌向,這一慣是他們陸大人的作風。其思甚高,其意甚遠,就是這麽高大上,這麽別出心裁,他們這些尋常學子怎麽比得了!“陸賢弟作的詩果然不同反響。”應平學子非常給麵子地轟然叫好。省城的學子臉色很古怪,唯有呂肖靜靜思慮片刻,起身對著陸久安一拜:“陸賢弟高才壯采,短短二十八字卻道盡人生哲理,讓人收獲頗深。”這誇得就委實有些過分了,陸久安這麽厚的臉皮也差點著招架不住,他迴身拜了一個禮,朗朗身姿甚是神怡:“呂兄謬讚了,哪有你說得這麽誇張。”“剛才那番話都是發自內心的。”呂肖頓了頓,道,“與陸賢弟相比,某實在顯得有些狂妄自大。”若說他自己的是恃才放曠的少年氣盛,陸久安的就是悲天憫人的大家之風,兩相比較,高下立見。劉資心想:“賢弟都叫上了,看來確實是很中意應平這位剛剛謀麵的學子了。”陸久安其實知道,他剛才那首勝在詩中意境顯得脫俗高深一點,但是比起合轍押韻,用詞練達還是呂肖更勝一籌,陸久安搖了搖頭:“其實你們年輕人嘛,意氣風發一點是好事。”呂肖:“……”他這句話不如不說,實在是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了點,讓呂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陸久安像是沒注意到呂肖的窘迫,接著道:“其實我那作的那首詩,上不得什麽大雅之堂,我這兒倒有一首精妙絕倫的詞,想與你們分享一下。”呂肖客氣道:“陸賢弟分享的詞,那必定昭明出類,願洗耳恭聽。”陸久安誦的是蘇大學士的《水調歌頭》。寂靜開闊的草地上,隻聽得陸久安抑揚頓挫的朗誦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隨著他這首流傳千古的美詞一出,眾人隻覺眼前勾勒出一副皓月當空,孤高曠遠的景像。待陸久安誦完了,現場被震懾得半響無聲。範成秋忍不住走進場內,心緒不穩道:“這是你作的?”陸久安心想,我可不敢冒用東坡居士的名頭,他麵上黯然,歎息一聲:“不是我作的,是我在家中藏書翻到的,年代有些久遠,填詞之人已經作古了。”範成秋聽罷,長籲一口氣,呂肖道:“如此經綸之才,作得這麽好的詩詞,居然沒有聞名於世,我們這些人還是現在才從陸賢弟口中得知,真可惜。”陸久安裝模作樣地接道:“可不是,我那藏書裏還有很多詩詞歌賦,篇篇蹙金結繡,首首璧坐璣馳。”範成秋驚詫:“像這樣的詩文?還有很多?”“對啊。”陸久安點頭道,不等範成秋再問,便接二連三誦出《將進酒》、《赤壁賦》、《破陣子》……上一首水調歌頭帶來的餘韻還未散去,接連幾首風格各異的詩詞又撲麵而來,每一首都是無與倫比地令人震撼。陸久安這是第一次把上個時代的文明如此大規模地呈現在大眾麵前,可想而知,不光應平的學子齊齊張著嘴巴久久無法平息,就連省城來的那群眼高於頂的學子都為之驚歎。主要是陸久安口中朗誦的這些詩詞,居然一首都未曾聽聞過。呂肖咂咂嘴:“陸賢弟藏書頗豐啊。”陸久安等的就是他句話,他這麽大費周章口幹舌燥說了一大通,無非就是為了能夠順理成章地引出圖書館。在察覺到這群學子是省城來的時候,他心裏就謀生了這樣的打算。雖然他們是來踢館的,不過誰說踢館就一定要對著幹?有時候化幹戈為玉帛才是上上策。他當初計劃建造圖書館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那麽就要豐富藏書量,單靠他拿出來的那些書肯定不夠,於是思考過後,他就將主意打到了那些達官貴人的身上。正好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這群學子一看就非富即貴,家中必定有很多沒有公開麵世的藏書,拿來填充圖書館再好不過了。但是藏書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要,得徐徐圖之。這些遊思在腦袋裏過一遍不過幾息,陸久安心中敲定了計策,於是緩緩道:“如兄台所言,在下家中確實什麽都不多,就是書多,而且很多都是外麵沒有的孤本,十分難得。”陸久安撿著幾本精彩的簡單說了下,呂肖等人聽了,果然露出感興趣的神情,不過也僅限於此了,他們也知道,很多門第裏的藏書,通常不會給外人觀看的。陸久安見狀,非常真誠地說:“你們想看嗎?若是你們想看,我借你們觀閱抄錄啊。”呂肖推遲道:“這如何好意思。”陸久安毫不在意:“知識本就不該獨藏於一室,況且還能用這些書本結交到你們這群知己好友,何樂而不為。”“既然陸賢弟如是說。”呂肖暢快地笑了,“那我也將家中的藏書拿出來,禮尚往來。”其他省城的學子看了,也紛紛上來湊熱鬧,表示想要交換觀閱,陸久安自然喜滋滋地答應了:“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應平的學子還想說什麽,被孟亦台眼疾手快擋了下來。“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陸大人的行事作風你們還不知道嗎?他既然能給外縣的學子,到時候肯定也少不了你們的。”陸久安在詩會上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便信手闊步地下了場。接下來的詩會不負眾望,高潮迭起。特別是高宿被點出來接詩時,應平的學子沒有忍住大聲地起哄,在省城學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齊世朗笑解釋:“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剛剛叫的梅花兄,他可是今年江州府院試的案首。”經過激烈的交鋒,這個時候,應平的學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品出了幾分來者不善的味道,想來無非就是為了打壓他們應平的學子罷。自從應平出了7個舉人2個進士,陸陸續續來應平縣學,抱著真心求學的有,不服氣擠兌的有,明裏暗裏來了幾波了,無一例外在參與了辯論賽後心服口服。若非陸久安不讓人揭露他身份,真想看看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縣學子,若是知道了剛才和呂肖對詩的人是探花時會作何表情,臉上一定是精彩紛呈。詩會到了最後,應平的學子已經沒有了一開始想要一較高下的心思,反而享受其中,單純以賦詩為目的,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絕的詩文。範成秋讓幾個學正把此次詩會所賦詩作記錄下來,編集成冊,並親自作序,同每期的講學、辯論賽集一同收錄在縣學裏,方便其他人觀摩。雙方拱手拜禮的時候,直來直往的高宿小聲對呂肖道:“我知道你們來應平是為了什麽。”呂肖神色一凜,高宿半點不客氣道:“稍安勿躁,不隻我知道,我的這群同窗都知道,你們來應平不過是想打壓我們罷,我們自不懼你。夫子和大人都曾告誡我們,學經論文隻為安己,可以良性競爭來共同進步,不可用來作為攀比的手段。今日這場詩會不過是遊山之暇的一場娛樂,若你們真的不服,那幾日之後縣學要進行一場辯論賽,你們自來參加便是。”兩人之間的交流陸久安看在眼裏,不過他什麽都沒說,笑眯眯地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呂肖被人戳穿了心思,反而眉眼淡淡置若罔聞,眼見日頭斜下,便禮態作足地同眾人告辭離去。第133章 呂肖等人一走, 應平的學子也收拾了準備迴去,而鴻圖學院的學生則要繼續前行,按照路線, 去金銘山上的謝家莊園留宿。金鳴山雖然叫山, 但是坡度不高,謝家莊園就在山頂, 山頂卻是一大片平地, 已經被開墾作了謝家的莊田, 占地有幾十畝, 莊園內請了不少佃農。金鳴山除了謝家的莊園,半山腰還有很多其他貧民百姓的屋落,看到學生遊龍一般的隊伍,一個個放下手中的農具好奇地看過來。剛走到莊園門口,謝歲錢安排的管事就走上前來, 殷勤地對範成秋說道:“老爺一早就跟在下打了招唿, 大人們, 請進吧, 莊園裏已經備好了晚飯。”陸久安抬頭看去,果然見不遠處炊煙嫋嫋。範成秋急忙道謝:“謝老爺子有心了。”管事往隊伍裏看了兩眼,疑惑道:“不是說陸大人要跟著一塊兒嗎?”謝歲錢可專門吩咐過了,務必要盡心盡力把陸縣令招待周待, 縣令大人平日不接受宴請, 此次邀請春遊的隊伍來莊園留宿,還是他們謝老爺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萬不能搞砸了。陸久安就站在隨行的幾個夫子旁邊, 聞言走了過來,管事看他第一眼就認出來, 還未來得及躬身行禮,就被陸久安攔住了:“今日出門在外,不用那麽多禮節。”鴻圖學院的學子第一次集體在外麵留宿,感覺非常新奇,從吃飯開始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得虧莊園的留守的都是下人,又因為平日裏冷清得很,現在看到這麽活力四射的場麵,半點不嫌棄。吃過晚飯,學生們壯著膽子叫陸久安繼續講故事,之前的《西遊記》已經講完了,因此最近換成了蒲鬆齡的《聊齋誌異》。《聊齋誌異》是由係列故事構成的,上一次講了《畫皮》,今天接著講另外一個故事。通常鬼神誌怪類的故事在民間都為人津津樂道,何況《聊齋誌異》收集的就是民俗民習,很接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因此就連莊園的下人都搬了小板凳一同來湊熱鬧。陸久安為了營造氣氛,特意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下娓娓道來,有時候晚風一吹,聽的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也不知道是給嚇的還是冷的。《聊齋誌異》並不是單純以恐怖為基調,而是通過不同的奇談異聞來講人性善惡,聽到最後眾人還唏噓不已。就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憤憤不平道:“為了一點身為之物,居然謀害自己朝夕相處的弟弟,這種人真是畜生都不如,活該被弟弟的鬼魂報複。”陸久安講了一個故事就停下來了,韓臨深正聽得高興,黑乎乎圓滾滾的雙眼一眨不地看著他央求道:“陸夫子,還有嗎?一個哪夠聽呀,再講一個吧。”楊苗苗仰著頭,同樣期盼地看著他,就連莊園的下人也跟著起哄:“陸大人,再講一個吧。”陸久安看著院子裏掛著的幾個通明的燈籠,心道:當我深夜電台呢。“你們聽那麽多,小心不敢獨自走夜路。”陸久安故意恐嚇道。鬼故事的神奇之處在於,聽的時候格外好奇,過後想起來又十分害怕,特別是獨自一人之時,總是疑神疑鬼,老感覺身後有什麽東西。但是韓臨深壓根不怕:“我又沒做虧心事,為什麽不敢。”“那你們呢?”陸久安問其他人。“我們也是。”這響亮的迴答聲中,又以幾個女孩子的聲音最大,倒是有些出乎陸久安的意料。“行吧。”陸久安妥協了,想了想,又挑了裏麵一個《仙人島》來講。講完之後,學生們還有些意猶未盡,陸久安故作不爽道:“你們莫要得寸進尺啊。”學子們非常不給麵子的哄堂大笑,陸久安拍了拍手:“好了,孔聖人曰‘子不語怪力亂神’,聽聽也就是了,今天已經太晚了,明天我們還有別的活動,準備洗漱睡覺了。”莊園要供給那麽多人睡覺,一般的床臥肯定不夠,陸久安也考慮到這一點,在同謝歲錢商討留宿事宜時,就主動表示有個能睡的地方就行,不拘舒適,反正就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