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沒想到與他對談的那個凡人也說得頭頭是道,似有玄機,滿腹學問。不,與其說是學問,不如說是對世界的觀察與總結,這樣一個看上去身形單薄的凡人怎麽能記得住那麽多東西的?原來凡人是這樣的嗎?而不是他們印象裏蠢笨弱小、麵目模糊的樣子,不是像草芥一樣怎麽死都死不完的渺小螻蟻。岑雲諫也聽見了。聽這個楚問星一年一年地往前背記錄,背到了一千年前,以為要停下來了,他起身打算加入到討論中,結果澹台蓮州繼續問,楚問星一直往前背,他等了又等,等到天亮,這家夥還沒有停止。別說是澹台蓮州了,連岑雲諫都傻眼了,他忖度著眼下並不是一個加入討論的好時機,竟然等待了下去。岑雲諫沒有打攪他們,而是用傳音鏡聯絡了昆侖那邊,讓人趕緊去藏書閣裏找找有沒有類似的典籍,更在心底納悶,怎麽先前他沒有想到查一查這個呢?天亮了。從窗欞中照進來的光束在地麵上悄無聲息地移動到澹台蓮州的腳邊,這時,楚問星似乎終於感覺到累了,他停了下來,喘息起來。澹台蓮州問:“背完了?到這裏就結束了嗎?怎麽連周國開國前的記載你們也有?”楚問星沒有立即迴答,他身子有些難受。澹台蓮州:“楚先生,你怎麽了?”他趕忙上前扶住楚問星。岑雲諫亦步入內室,喚了一句:“蓮州。”澹台蓮州抬眼看過去,見岑雲諫扔來了什麽,舉手接住,看一眼,是一瓶藥,他打開藥,給楚問星喝下。楚問星臉色好了一些,他的臉上浮出病態的紅暈,強撐著身子,氣若遊絲地道:“還……還沒說完。”澹台蓮州於心不忍,道:“楚先生,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我們再繼續說。”從澹台蓮州這個視線的角度,他恰好可以看到岑雲諫的影子慢慢地走近,然後站定在自己的身邊。如福至心靈般,澹台蓮州迴望了一眼岑雲諫,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隻是一個眼神就好似包含了萬語千言。在這一刹那,澹台蓮州感覺到了與岑雲諫之間的默契,奇妙的難以言說的默契。盡管,這份默契與情愛無關。隻是,此世,此處,此時,此刻,唯有他們彼此能夠相互懂得。純粹的仙人、純粹的凡人,又或是一知半解、了解沒那麽深的人都不會有他們這樣的感受。岑雲諫說:“我看這個容國或許會有什麽線索,我們不如親自去看一看吧。”澹台蓮州不跟他浪費口舌,幹脆利落地答應:“好。……還得先問過楚先生的意見。”楚問星躺了一會兒,緩過來了,說:“那……那得給我的表哥補一封入境的引牒書呢。”澹台蓮州爽朗一笑:“好,我這就寫。這不成問題。”-楚問星真是大開眼界。他的身體原本便不大好,昨晚夜裏吹風受寒,結果還一夜沒睡,跟昭太子說了那麽多話,為了迴憶耗費了大量心血……差點舊病複發直接病倒過去,就算是猝死也不奇怪。結果仙人給了他一瓶藥,他喝下去以後立時覺得神清氣爽,頭也不疼了,身子也不發冷了。而後,昭太子又帶著他坐上仙人的車。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從周國迴到了容國。楚問星在路上也沒有閑著,他從仙車的車窗往外看去,看到他們行駛在雲端之上,明明能夠聽見風聲,但是一絲風都吹不進來,離太陽那麽近,卻也沒有感覺到更加地炎熱。他看見了比平時還要更加明亮的太陽,甚至直視了一下,把他的眼睛晃白了好久,要不是被昭太子拉了迴來,說不定他要被照瞎眼睛呢。澹台蓮州被他的傻樣給弄得無話可說:“你在做什麽啊?楚先生,會瞎掉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楚問星傻嗬嗬地笑起來:“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嘛。真好啊,比我們容國的觀星樓更高,等到了夜裏,也能夠更清楚地看見星星和月亮吧。仙君,您可否夜裏再帶我飛上天看一次呢?隻一次就好了,我真切地懇求您。”澹台蓮州啞口無言,他看看岑雲諫,岑雲諫也沒見過這樣的癡人,轉頭來看澹台蓮州的臉色,像是在問:該怎麽辦?澹台蓮州則用眼神迴:答應他。於是,岑雲諫點了下頭:“可以。”岑雲諫俯瞰地下,他看見了容國國都,穿過經年不散的雲霧,這座依山而建的奇異城池如撥雲見日般顯露出來,尤其是王宮中央那座十幾層高的觀星樓就像是一柄利劍矗立在山巔之上。岑雲諫再次納悶起來:這樣特別的一座城,他以前怎麽沒有注意到過呢?迴過頭,岑雲諫問澹台蓮州:“我們落在哪兒?是落在城門口,還是直接到王宮中?”澹台蓮州道:“還是城門口吧。”-好巧不巧。容王聽說他的好表弟楚問星要迴來時,正在給楚問星寫信,詢問楚問星什麽時候迴來。楚問星跟他說去去就迴,結果就一去不迴了,而且連封信都沒有送迴來。他們容國所在之地山路崎嶇,通信本來就比其他國家要更慢許多,他實在是憂慮不已,夜裏愁得睡不著覺,喝了酒都難以入睡,於是打算寫信去問。侍者來跟他說楚問星迴來了,就在城門口等他,他又驚又喜,並且不敢相信,一下子蹦起來,問:“怎麽不提前幾天給孤寫封信迴來呢?孤好去城門口迎接他呀!難道是送信的人在路上迷路了或者送丟了?”又抱怨:“再說了,既然迴來了,就直接進來嘛,有必要在門口等嗎?”侍者的稟告其實並沒有說完,就被自己的王上給打斷了。容王覺得隻是去見他的表弟,兩人這麽熟悉了,也不需要多麽隆重,穿上鞋子就打算直撲過去。剛穿上一隻鞋子,侍者終於能夠繼續向他稟告了:“那個,大王,不光是大司星迴來了,他還帶來了別人。”他呈送上一份文書。容王接過來,草草看了一遍,目光落在落款人的名字上:昭國太子澹台蓮州。容王呆愣住了,接著慢而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頭看看侍者,再看看引牒文書,再看看侍者,再看看文書,難以置信地問:“誰來了?昭太子?”一時之間,他是打破腦袋也想不通,這昭太子為什麽來了?等等,這是個驚喜嗎?還是驚嚇?容王猶記得,在他的好表弟楚問星臨行前,他還叮囑楚問星不要被昭太子拐走來著,結果現在……?是昭太子被他的好表弟給拐過來了?雖說容王胸無大誌,安於小民寡國的日子,但是他還沒有廢物到連基本的接待禮儀都不會。好歹容國是現今世上國祚傳承最久的諸侯國,比起老祖宗的尊貴程度,他並不遜色於昭太子。容王很快作出了判斷:“先安排轎夫把昭太子他們兩個給抬上來吧,一切按照與孤相同的規格來接待,萬萬不可有一丁點的怠慢。“孤這就去換衣裳。王後那邊也知會一聲,讓她趕緊布置宴席。”話音未落,他風風火火地抬腳就走。再次被容王打斷的侍者連忙追上去,道:“等等,王上……”容王心急如焚地說:“等什麽等?還等呢?再等的話,昭太子說不定就要覺得是孤輕慢於他了。”侍者:“王上,他們不止兩個人啊。”容王猛地刹住腳步,皺眉問:“不止兩個?那還有誰?”侍者不大靠譜地撓撓頭,他手舞足蹈地說:“剩下那個我不知道是誰,但是,大司星他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他坐著一輛大鳥拉的車,飛到了城門口,車裏走下來三個人,都要求見大王您。“大王,您說這是什麽人?難道是仙人嗎?”容王給了他腦袋一記重重的栗暴:“能飛的不是仙人能是什麽啊!你怎麽不早說啊?”“那不是因為您一直搶我話嗎?”侍者吃痛地捂了捂自己的腦殼,“,是嗎?可是,他看上去也是兩隻手兩隻腳,跟我們長得差不多啊。我還以為應當有三頭六臂呢。”這個侍者是打小在容王身邊伺候的,情分有餘,才幹不足,在他們容國是夠用了,容王不介意他偶爾掉掉鏈子,還覺得更有意思,不過今天就不可以這樣了。容王板起臉來叮囑他:“你緊著皮點,昭太子已經很嚇人了,那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仙人更可怕,你就算是有三個腦袋也不夠他殺的。”侍者:“我哪兒來的三個腦袋啊,我隻要一個腦袋,三個腦袋那就是妖魔了。”容王哭笑不得。【第六十二迴】岑雲諫這還是頭一次比較正式地拜訪凡人的國家。方才半路上的時候,澹台蓮州就問他,要一起去,還是和先前一樣,他隱匿了身形,到時候再由澹台蓮州了解以後轉告。何必這費一番折騰呢?岑雲諫想,道:“還是我一起去吧。”澹台蓮州看了他一眼,像是沒想到他會答應下來,岑雲諫沒有接他的眼神,道:“特殊時候。”澹台蓮州:“好。”楚問星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們之間的暗潮湧動,一直在興奮雀躍地觀賞雲端的景色,恨不得將親眼所見的每一幅場景都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頭不想忘卻。當他們抵達落地的時候,他甚至有點依依不舍,落地時,還感覺自己的雙腳飄浮在雲上,有點踩不穩地麵,以至於腳步踉蹌,還是澹台蓮州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關切地問:“楚先生,你可是身子還有哪裏覺得不舒服不成?”楚問星神情恍惚地搖頭說:“沒有,沒有……晚上的事您可記得已經答應我了。”說著,還緊緊地抓住澹台蓮州的胳膊,眼神則不停地往岑雲諫的身上瞥去,在暗示他。澹台蓮州直覺得好笑,點頭道:“是的,已經答應你了,絕不會忘的。”其實這樣說不太對,澹台蓮州想:他跟岑雲諫又沒有什麽關係,哪能代替岑雲諫進行許諾。不過,反正岑雲諫也沒有反駁,就當是已經默認了吧。三人老老實實地遞了文書,在山腳處的城門口耐心等待。城牆上,士兵們在探頭探腦地張望他們幾個人。澹台蓮州倒好,不是一兩迴了,但他忽地想:岑雲諫會不會不適應啊?果不其然,他轉頭看去,從岑雲諫過於端正的站姿和臉上那幾不可察的不悅瞧出,他對於被凡人圍觀這件事感到不太舒服。澹台蓮州心下也覺得自己有幾分缺德,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對岑雲諫幸災樂禍。當然,他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反而是頗為關心地上前問:“要麽你還是去天上等著吧,反正你遠遠地也能聽清看清嘛。”岑雲諫想了想,還是拒絕了,輕輕搖頭:“那樣沒法與你麵對麵地說話,更麻煩,不用了。”澹台蓮州:“那等會兒你還要跟我一起走上去?”岑雲諫:“不能飛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