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我大抵快死了,岑雲諫。”岑雲諫聽見澹台蓮州這樣說。澹台蓮州說這話的語氣太平靜,平靜到讓他有一種錯覺,錯覺自己是聽錯了。真是無法理解。在這一刻,岑雲諫突然進入了一種異常靜謐的狀態,五感霎時間被無限放大,他能感覺到月亮、浮雲,能感覺到風,感覺到樹,感覺到草,感覺到方圓數百上千裏的人們,大部分已經趁著夜色入睡了,但是仍有一些醒著,有人在快樂,有人在爭吵,有人在憂愁,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萬千眾生的喜怒哀樂、俯仰生息匯作一塊兒,在他的腦海中掀起了一道浪潮,遠看並不算高,他想挨近一些了仔細瞧瞧,可真等到了跟前,卻發現遠比他所看到的要可怕,已來不及反應,徑直被卷了進去,溺封口鼻。岑雲諫一動也沒動。他花了三次才靜悄悄地成功凝神,掃視澹台蓮州的身體。那像是在他身體裏麵一遍一遍地來迴洗刷的寒痙才停止下來。岑雲諫道:“……你看上去是老了一點,但是並沒有其他大問題,一點也不像將死之人。不光不像,你的身上有澎湃的氣運纏繞,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要更加隆盛了。”他說著說著,愈發篤定自己的推斷:“什麽快死了?你為什麽會有這種荒謬的感覺?總不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吧?”說到最後顯得有幾分咄咄逼人的尖銳。澹台蓮州訕訕地摸了摸鼻尖:“你罵我頂什麽用?”岑雲諫僵滯片刻,和緩下來:“我不是罵你……你說你要死了,究竟是怎麽一迴事?”說一次還好。說第二次,還是跟岑雲諫說,倒像是在賣慘似的,澹台蓮州甚是尷尬,平鋪直敘地說:“我時不時地會做一個夢,一個一模一樣的夢,那個夢很古怪……”岑雲諫攥緊手,盡量耐心地聽他往下說。澹台蓮州接著說:“周圍是漆黑一片,我走在一條路上,起初路很狹窄,後來漸漸變得寬闊了,每次夢見時,我都會往前多走一段路。但是最近兩年,我看到了路的盡頭,前方是一處斷崖,沒有對岸。上次夢見的時候,大概隻有十餘步就到了。“我大抵知道,那裏是我的三十歲,三十歲過後幾天,我就會像落入斷崖一樣,猝然死去。”“不過是一個夢而已。”沒等話音落下,岑雲諫就搶白反駁道,“你怎麽能僅僅是因為一個夢就懷疑自己快死了?你好歹也是要作一國之君的人,怎麽連這點氣魄都沒有!”澹台蓮州覺得好笑:“啊?這是氣魄不氣魄的問題嗎?”“我上一世就死在了三十歲,三十歲是我的一道大坎。而且,而且……我隱約記得點什麽,我似乎跟誰約好了的,可是,我是約定了什麽呢?”澹台蓮州說到一半,徑自迷惑起來,腦子裏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紗,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晰這遮住的地方。岑雲諫:“……”澹台蓮州:“唉,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就算了吧,他爽朗一笑:“我想啊,反正都要死的,不如死得有點用場。”他試圖讓氣氛沒那麽糟糕,然而他越是假笑,岑雲諫就越是麵色鐵青,半信半疑地問:“澹台蓮州,你不是在耍我吧?”澹台蓮州:“我耍你幹什麽?”岑雲諫很想靠近他,可是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桌案,他總不能把桌案給掀了,他傾身直至桌子邊緣抵住了他的上腹,他問:“什麽上一世?你在說什麽昏了頭的話啊?”澹台蓮州更尷尬了,他硬著頭皮說:“本來下山前想跟你說來著……後來嘛,走都走了,感覺沒必要,幽幽怨怨的也不大體麵。”岑雲諫:“說什麽?”澹台蓮州:“我從二十歲起的人生是再世為人,活第二遍。第一遍的時候,那個,你把我殺了。”岑雲諫擲聲如雷:“荒唐!”澹台蓮州耳朵被他罵得疼,連忙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冷靜點。”他實在是太尷尬了:“這……現在也不是說這事的時候啊,數千萬百姓,還有昆侖的生死存亡,哪個不更重要?豈能把時間浪費在談論你我那點微末小事?”岑雲諫卻不依不饒:“你先給我說說清楚。”“怎麽說呢……”澹台蓮州一時間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也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對此他毫無情緒,正如他在二十歲的下午醒來時一樣。都已經站在彼生對岸了,誰又會真切地代入啊,每次想起來他隻覺得那個自己戀愛入腦,天真蠢笨,不大可愛,是他恨不得藏起來的黑曆史。“一言難盡啊……”澹台蓮州想來想去,想到個辦法,他說,“這樣吧,你直接對我用搜神術好了。反正我說的你也不大相信。不如你親自來看,看過以後你就知道。也節約時間。”卻見岑雲諫說:“你知道被施展搜神術以後會很痛苦。”澹台蓮州說完,已經自顧自地把桌子給搬開,挪到了岑雲諫的跟前,近至抵膝的距離:“行了行了,不就頭疼幾天嗎?”澹台蓮州看了一眼他的手,說:“別拖延了,開始吧。”岑雲諫靜默須臾,抬起手來,食指與中指並攏點在澹台蓮州的太陽穴上將靈力一點一點地鑽進去。腦袋像是被劈開一樣,澹台蓮州疼得一顫,冷汗一下子涔涔冒了出來,但是他咬牙忍住。岑雲諫侵入到他的神識海中,諸般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他沒有慌張,冷靜地逐一看過去。澹台蓮州的十年凡間生涯曆曆在目。他的釋然,他的快活,他的瀟灑,他的滿誌躊躇,他的自責自抑,他在凡間交到了朋友,有了信眾,無數的男男女女對他說愛。看來看去,唯獨沒有對自己的半點思念。再往前,就是兩條胡亂絞纏在一起的岔路。岑雲諫睜開眼,看了一眼澹台蓮州,澹台蓮州已經臉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說:“我還要再往你的意識海裏鑽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澹台蓮州輕輕點了下頭。岑雲諫凝神,劍氣一劈,終於,豁然開朗一般,他看見了澹台蓮州所看見的屍山血海,烈焰煉獄。翠羽鳥妖達骨丹抓著澹台蓮州,與他喊話:“仙君,你的道侶在我們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們抓去的魔將來換。”他說:“我不可能拿一個魔將去換一個凡人。“與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們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墮入魔道,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他。”話音未落,澹台蓮州的心口裂開,血湧了出來,就此斃命。他的屍身慢慢變涼,聲音卻在繼續傳入他的耳中。達骨丹被濺了一臉的血,難以置信地道:“這是你的道侶,你也說殺就殺?”他抓著失去靈魂後軟綿綿的屍體,慌張地想要把人救迴來,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我弟弟呢?我弟弟還活著嗎?”岑雲諫反問:“我留他活著幹什麽?”達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來,咬牙切齒地問:“那把他的屍體還給我總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侶的身體來換。”岑雲諫想了想,寒聲問道:“你這是在學我們嗎?你們妖魔何曾有情意了?”達骨丹:“情意是什麽很高貴的東西嗎?”岑雲諫不再答話。達骨丹意識到了什麽:“哦,他的屍身你沒有留是吧?是了,你們修士抓住妖魔,永遠是剝皮抽筋,鑄劍煉丹,我弟弟那麽厲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說罷。他大喝一聲:“小的們!開餐了!這兒有一塊好肉,待我細細地分好,賞給你們一塊兒吃。”……岑雲諫站在斷崖之沿,看見無數條鎖鏈從崖底延伸出來,長在澹台蓮州的意識海中,束縛在靈魂上,要把他給拖下去。岑雲諫想要跳進去看一看,一探究竟。然後他才一靠近就感覺到一股能將靈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襲來,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趕出了意識海。岑雲諫的靈識抽離,驟然醒來。這的的確確是真實的記憶。他看見了,真的是他親手殺了澹台蓮州,之後澹台蓮州還被妖魔分食了。澹台蓮州頭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過去。岑雲諫扶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澹台蓮州靠了一會兒,手撐在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來,虛弱地問:“都看到了吧?”岑雲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看到了。”澹台蓮州並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記憶還要更多,無奈說:“你不用擔心,我並不怨恨,你我之間早已一筆勾銷。我仍然敬重你。”岑雲諫仍沒迴過神來似的,對他說的話置若罔聞,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讓我再看一看?”澹台蓮州提前覺得頭疼起來:“你不是看過了嗎?還要看兩遍我是怎麽死的啊?”岑雲諫急迫而凝重說:“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讓我仔細看看。”第149章 “少了一魄?”澹台蓮州蒙住了,問:“我不知道啊。我平日裏也沒感覺到有什麽異常,若是缺魂少魄,不是會變得癡傻嗎?你看我哪有變傻?”岑雲諫壓抑著焦躁:“是這樣沒錯,所以我先前才完全沒有發現你的魂魄有損……你讓我再看一看。”澹台蓮州覺得頭突突地作痛,像是被劈開了以後又合上,如今岑雲諫又想再劈開一次,他心有餘悸。雖心有餘悸,但又不得不做,澹台蓮州忍著痛說:“行,你要看就看。”岑雲諫第二次探入,一進去就感知到他的心音:就算真的少一魄,想來也是無關緊要的吧,不然不會像這樣少了也毫無妨礙,少了就少了罷。對修士來說,一兩年的工夫不過彈指一揮間,十年也沒有太長。隻不過他現在還很年輕,才三十歲,十年便占了三分之一,若是再過個幾百年,就顯得更加微不足道了。他們分開的日子已經快要比相識的日子還要長了。作為凡人,澹台蓮州無法探尋自己的魂魄,岑雲諫也是第一次進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