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光對這一幕幕無比熟悉,以前在軍營,就算不過年也這樣喧嘩吵鬧,,他天天都能看到。在樹下看了會棋,沈夷光覺得很又有趣。不是下棋之人技術高超,這些鄉村野夫們仿佛不知道什麽叫“觀棋不語真君子”,一個個麵紅耳赤在後排急著指點江山,非得讓下棋之人聽從他們的安排。可又因互相意見不合,這群看客們往往吵個沒完,可憐那下棋的漢子腦袋被攪得糊裏糊塗,拿著棋子左右搖擺,完全沒了主見。他看了一會兒搖頭離開,又圍觀別人比劃拳腳,不過都是些粗野功夫,不成氣候。但現場氣氛確實熱鬧,哪怕沈夷光瞧不上,也難免心癢,很想上去比劃一番。而且在這裏他居然遇到了秦大叔。彼時他正優哉遊哉的看熱鬧,四目相接,沈夷光對他抱拳作揖。後來不知不覺坐到一處,兩人卻不太相熟,也沒什麽可聊的。秦大叔貌似一直關注著場下,忽然問:“你覺得這倆人誰會贏?”沈夷光也跟著看下場,隻一眼就分辨出來:“那位吊梢眼短胡子的大叔稍強些。他雖力氣不如對麵,個子也不高,但比武有些時候並不靠這些外力,還是看巧功。”秦大叔沒有說話,也不知讚不讚同他的話。不過賽場上很快出了結果,的確被沈夷光說中了。而他們身後是一群吹牛正上頭的漢子們,起初語調還算正常,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現場其他人的動靜。其中有個男人似乎很不滿說話最大聲的那個,嚷嚷起來;“你懂什麽!?我可是剛從京城迴來的,知道的東西難道不比你多!?”聽到“京城”二字,沈夷光立刻警覺,忍不住屏息分神細聽。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不買賬,紛紛表示不信:“算了吧!二軲轆你從小說話就胡天胡地,沒個準頭,誰信你!?再說你去京城也是幹活,成天不出東家院子,知道個什麽?”“怎麽不知道!”那人不服氣,像是為了印證自己所說不假,不服氣的又說:“你們這群成天憋在鄉裏不出門的井蛙!不知道外麵早都變天了嗎!?”“當今皇上可不是個善茬兒,沒看到那個什麽忠勇侯府都被滅門了嗎!?”“我那天剛好路過,親眼所見,侯府門外的屍體堆得可高了!”“最小的那個才六七歲呢!身首異處死得老慘了眼睛都沒閉上”一番話果然嚇得在場所有漢子不敢吱聲,隻有個老大爺哆嗦著問:“可是我聽說,那忠勇侯府出過好多大將軍,皇上連忠臣也殺?”秦大叔也跟著仔細聽完。忍不住轉身加入戰局:“你這話當真嗎?”“我能騙你!?真是親眼所見!京城現在都在討論這事,人人自危?”那漢子見自己引來大家圍觀,也不吹牛了,感歎道:“但是我聽說那神勇大將軍倒是跑了,皇帝陛下到處掛懸賞,賞黃金萬兩呢!”他的話才落下,果然引起現場一片嘩然。對農家人來說,他們根本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多少,紛紛猜測一萬兩黃金堆起來有多高,都能把皇宮買下來吧?耳邊是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無人知沈夷光此刻肝膽俱裂,痛徹心扉。早在那漢子說出忠勇侯府被滅門的時候,沈夷光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動彈不得。六七歲的孩童……身首異處……大街上堆積如山的屍體……止玉,少簡,趙管事,王阿婆,周嬤嬤……頂上是暖融融的日光,沈夷卻根本感知不到周身的溫度,如墜冰窟,好似渾身血流在這一刻被凍結了。他很想崩潰痛哭,扯著那漢子的衣領質問他說的話是否屬實,可理智告訴他不行,因為這樣該有人懷疑了。沈夷光其實也奇怪自己怎麽還能如此淡定的混在人群裏,聽那漢子如說書般講述侯府的慘狀,卻為何還不發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走迴喬溪家的院子,也不知道有沒有露出一點破綻被人發現。他扶著牆緩緩地往迴走,指甲深深的扣進牆縫,指縫裏滲滿了血。今天本來應該是許多人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甚至昨天他的生辰,喬溪還祝他心想事成,來年交好運。可是今天他就從別人口中知道,侯府滅門。新年伊始,本該萬象更新,歲歲平安。可他卻沒有家了。第35章喬溪迴到家的時候天快黑了,他一整天被陶音拽著到處跑,被迫跟他走親訪友,幾乎把陶家那邊所有的親戚都認了一遍,最後得出了結論——陶家可真是大家族啊!光是叔伯一輩就幾十號人,更遑論與陶音平輩的兄姐弟妹們,喬溪壓根記不住誰是誰,一眼看過去黑壓壓一片,臉和名字都對不上。麵對這麽多人,喬溪被動觸發了社牛屬性,不得不扯著笑同時與十幾號人說話,還不亂陣腳,看得陶音目瞪口呆。好容易熬到天黑迴來,喬溪累得快癱了。不過去這一次也不是全無好處,他摸了摸口袋,都是那些叔伯嬸娘給的“壓歲錢”。起初他不好意思要,但是長輩們堅決要給,他也隻要收了。到家以後,屋裏漆黑一片。喬溪不禁納悶,難道那兩人還沒迴來嗎?岑兒是小朋友可以理解,又跟著一群孩子玩瘋難免忘記時間,但沈三郎是怎麽迴事?他難道也忘了迴家?他小心在屋裏摸黑前進,終於從抽屜翻出火折子點燃蠟燭,微弱的光亮驅散了滿屋的黑寂,總算能看清東西了。喬溪把火折子放迴去,轉身又覺口渴想倒杯水喝。誰知轉頭看到床邊一道黑影悄無聲息的坐著,嚇得他差點失聲尖叫。“誰!!!?”他渾身汗毛倒豎,順手抓起桌上的剪刀悄悄往門邊退,試圖在對方沒反應過來之前逃跑。然而當他退到門邊,眼睛也適應了室內昏暗的環境,漸漸看清了床邊人是誰,頓時鬆了口氣。“……沈三郎你有病啊!”喬溪罵起來,虛驚一場後把剪刀重新丟迴桌上,仍然心有餘悸:“你在家怎麽不點燈?黑燈瞎火一個人坐著也不出聲,知不知道很嚇人啊!?”他嘀嘀咕咕罵罵咧咧的抱怨,沒注意到打從他進屋開始到現在,沈三郎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過了半晌,喬溪身上的冷汗褪去,他才迴神:“你怎麽不說話?”良久,沈三郎的聲音低低傳來:“沒什麽。”他的嗓音嘶啞幹澀,渾身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氣神,語氣完全不似往日沉穩。喬溪詫異道:“你是生病了嗎?怎麽聲音啞成這樣?”沈夷光默默搖頭,又問:“岑兒呢?他可與你一起迴來了?”“我沒見到他。”喬溪迴道,“估摸著是和福哥兒他們玩得太開心了。”沈夷光又一陣沉默,接著緩緩起身:“我去找他。”誰知還不等喬溪說話,下一刻沈夷光就這麽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喬溪手忙腳亂把他拖上床,這才發現他的體溫很高,渾身火爐一樣發燙,趕緊抬手在他額頭試了試,果然發燒了:“生病怎麽不早說?快躺著!”他拉過被子把沈夷光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想著去把林大夫找來,才剛要動身,手被人死死拉住。“……不用。”沈夷光還未完全失去神智,迷糊中掙紮著還想起身:“我去找岑兒。”喬溪氣得想罵人:“成天岑兒岑兒念叨,他那麽大小孩,過了年都十歲了,難道還學不會照顧自己嗎!?”“他和福哥兒一群小孩在村裏待著能出什麽大事?”“倒是你自己!都燒成這樣了還不肯看醫生,我看你就是腦子有病!”“你要真想死,千萬死我床上!晦氣!”他嘴上罵得刻薄,手又掙脫不出,終究拗不過沈夷光這頭病中的倔驢,隻好哄他道:“好好好,大哥。我現在就給你去找你大外甥,行了吧?”聽了他的保證,沈夷光這才鬆手。他其實早在迴來的時候就察覺到身體的異狀,但因為當時太過傷心悲痛,沒能及時感應,等喬溪迴來才意識到事情不對。沈府覆滅已成定局,無可挽迴,他心中再如何悲憤也無濟於事。他先是失去姐姐與母親,後來是父親兄長,而今又沒了妹妹和侄兒,絕不能再失去外甥。岑兒已經是他在這個世上僅剩的唯一血親了。沈夷光意識漸漸模糊,喬溪正要出門,誰料岑兒自己迴來了。他果然在外麵玩得開心,拎了一大堆戰利品進屋,小臉小手髒兮兮,眼睛卻比以往都要亮,高揚著聲音喊道:“小溪哥哥!舅舅!”天真的孩童一步三跳跑進來,小髒手裏舉了個醜泥人炫耀:“是我自己捏的!”“哇你真是好棒棒未來藝術家宇宙第一小天才!”喬溪懶洋洋敷衍他:“你在這守著你舅,等我迴來。”說完他火速跑出門。外頭天徹底黑了,喬溪提著燈疾步走在鄉間小路上,幸好他對村裏每條路都很熟悉,輕車熟路摸到林大夫家。可是小竹子如今情況不好,林大夫不能隨意離開,喬溪於是把沈夷光的症狀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說:“應該就是風寒發燒,吃點藥就行。”林大夫因著沒有親自問診,隻聽喬溪口頭幾句,也以為是尋常發熱,隨手開了藥,叮囑了幾句如何照顧發熱病人的注意事項,又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大好,當心別累著。”要是喬溪再有個三長兩短,林大夫真的無暇顧及。“好!”喬溪點頭,側身看了看小竹子緊閉的房門,想著他現在肯定很難熬,就沒有打擾,趕緊離開。提著藥包迴來,喬溪進門就吩咐岑兒去廚房燒水,自己走到床前查看沈夷光的情況。體溫貌似比剛才更高了。喬溪隻覺得手心覆蓋下的肌膚燙得灼人,膽戰心驚。沈三郎不會就這麽被燒死了吧?好像古代確實很多風寒感冒能要人性命,喬溪忽然無比恐慌,使勁晃了晃沈夷光的身子,抬手劈裏啪啦的打他臉:“三郎!三郎快別睡了!”床上的沈三郎依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唿吸粗重急促,胸膛起伏劇烈,像是一口氣上不來。喬溪更急了,狠了狠心手下力道加重,“啪啪啪”使勁打臉,幾乎把人家的臉都扇腫了。沈夷光也不是死人,終於受不了挨巴掌被迫醒來。他眼眶微紅,一張帥臉被打得腫脹不堪。也許是受高燒的影響,沈夷光的神智並不清楚,腦子渾渾噩噩,看人的目光清澈純稚如孩童,直勾勾盯著喬溪,竟流露幾分委屈:“你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