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去鎮子上給百姓義診,原是輪不上他這等小醫師,是他主動找冉大夫自薦,就為了去買這東西。他說著,用指腹從罐子裏挖出一小勺,照著大福臉頰上幹裂起皮的地方抹了下去,一麵小心翼翼地抹勻,一麵繼續叮囑道:“你莫要看不起這東西,它雖比不得上京的脂膏,卻是大多數普通百姓都用不起的金貴之物,不過你也別舍不得用,等我下迴去鎮子上再給你買...”他自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正常了,哪知大福像是身子底下紮了刺似的,歪頭晃腦地躲著他。“你跑什麽?”常庭晚皺眉,手裏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有點不得勁...”大福坐直身子,麵露難色地迴話,被抹上獾子油的地方些許刺痛,他不敢去蹭,怕惹小世子生氣,阿爹說了,不能拂了待自己和善之人的心意。“癢就忍著!看看你這臉上,哪還有剛入軍營時的白淨模樣?什麽芝蘭玉樹的謝家小公子,我瞧是山溝溝裏跑出來的野人!”常庭晚掰正他的腦袋,迫使他直視自己。二人眸光猝不及防地相撞,大福猶自想起些什麽,呲著大白牙,朝他傻愣愣地笑,半晌,極小聲地說道:“你好像我爹爹呐,我小時候貪玩受傷,我爹爹便是如你這般,小心翼翼地給我上藥....”他話還沒說話,莫名抬了輩分而被臊紅臉的小世子一把將手中的小罐子丟給他,“你自己抹吧,我可不想做你阿爹。”說罷,便起身揚長而去。轉日,常庭晚照往常一般時辰,掀開寢帳的簾子,前腳還沒跨出門,迎麵就被塞了雙靴子。那靴子外表看起來與普通士卒腳上穿的軍靴無異,內裏卻添了上好的皮絨,一腳蹬下去,渾身都是暖的。正是滿崽給大福縫製的那雙靴子。昨夜大福給小世子捂腳的時候,悄悄地丈量了他的尺寸,約摸著同自己差不離,想到小世子每天都得跟著冉大夫跋山涉水地四處去采藥,這雙絨靴,他穿著應是極為合適。往後過了一年,大福隨隊外出巡邏,遭山匪埋伏。他率三十餘人,同近百名山匪周旋交涉近兩日,成功拖延到程琰收著消息,帶兵前來援救,最後將山匪全數殲滅,常知衍為表嘉獎,順理成章地將他收作了自己身邊的親兵。“疼疼疼,你輕點輕點…”被常庭晚按在庵廬裏上藥的“大功臣”,呲牙咧嘴地唿痛。“你這傻子,不要命了?程將軍都已經趕到了,你還悶著頭往前衝什麽?”常庭晚得知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後,冷著臉訓斥他道,但上藥的力度卻不動聲色地減輕了幾分。“那不是正好有匪徒掙脫開鉗製,提刀朝著程將軍劈下來了嘛…”大福嚐試著替自己辯解著,意料之中腦袋上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常庭晚淡然自若地收迴手,還不忘揶揄他一句。“若非程將軍眼疾手快,將你一腳踹開,你這小命都得搭在那兒!”乍一提這個,大福來了勁兒,他梗著脖子找補道:“我阿爹說了,行軍打仗就沒有不受傷的,即便受傷了也不丟人。”,他指指自己胳膊上一寸長的血淋淋傷口,得意地挑了挑眉,“瞧見了沒?這叫勳章!常叔伯誇我有勇有謀,是爪牙之將呢!”常庭晚拿著紗布的手一頓,他想說這算是哪門子的勳章,一準是做阿爹的人擔心兒子在外受傷,一時半會兒迴不了家心裏難過,故意哄騙大福的,又想起他那個說話沒個正經的爹,輕搖了搖頭,有些無奈道:“雖是勳章,但到底是受了傷遭了罪,倘若被你阿爹和爹爹瞧見,指不定要多心疼呢。”大福登時就不吭聲了,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身邊,抻著個胳膊,等著他給自己包紮。常庭晚的醫術自幼得名師親傳,自然是極好的,隻見他仔仔細細地將凝血的藥粉灑在大福傷口的周圍,而後用幹淨細長的棉帛將其一圈圈纏繞,直至再也透不出半點殷紅才作罷。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專注,手中的動作熟練而輕柔,似是在擦拭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大福的心無端漏跳了一拍,繼而如擂鼓般快速震動,他驀然垂下眼簾,眸光落在常庭晚穩穩係帶的修長手指上,不同於自己常年習武練得的略有些粗糲的手,小世子行醫的一雙手骨節分明,指尖修剪得圓潤幹淨,因著稍稍用力,瓷白皮膚上現出淺淺的青筋,莫名讓人挪不開視線。“你瞧什麽呢?”常庭晚被這熾熱的眸光盯得渾身發燙,後頸慢慢泛起緋紅。不知何時,原本明亮的營帳仿若鋪天蓋地的布下一張細網,將二人緊緊地纏繞在一起,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他故作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將最後一截棉帛抓緊後,整個人後退了一大步。“沒、沒什麽,就是覺得你的手真好看...”被戳中心思的大福迅速別過臉去,躲閃開他的問詢,好似覺得自己此舉太過於刻意,他立時起身,被觸碰過的地方還殘存著小世子指腹間的溫熱,一汩汩地往四周暈開,說不上是刺痛,亦或是酥麻。“既是如此,我把這裏收拾一下,等會兒還得給其他人換藥。”常庭晚神情自若,連語氣都是以往的淡然清冷,平常地讓人瞧不出半點端倪,殊不知隻要再與其多待一丁點的時辰,便要藏不住馬腳。大福這個墩憨率直的性子哪裏能看得透這麽多東西?以為常庭晚此言是趕人的意思,他忙不迭整理好衣衫,收拾起自己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我去主營帳那邊盯梢,過兩日再來。”“哎。”常庭晚也沒有出言留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直至再也聽到任何動靜,他倏地唿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肩膀緩緩地舒展開來。這一夜,倆個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的人都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大福在大人物麵前立了功,又升了官,自然不用再跟周迴他們擠在偏僻窄仄的營帳裏,現今正跟黎叔住在離著主營帳附近的寬敞寢帳裏。他早起從夢中驚醒時,身下一片潮濕。黎叔還在睡著,唿嚕打得震天響,時不時還磨牙,嘀嘀咕咕地說著夢話。他輕手輕腳地下榻,從箱籠中翻出一條幹爽的褻褲,趁天還沒大亮,貓著腰端起木盆悄悄然鑽出了寢帳。無人知曉他此刻有多慌亂,以至於失了警惕心,被解溲迴來的常知衍抓了個正著。常知衍同樣經曆過血氣方剛的少年時期,當下見大福木盆裏的白色褻褲卷成一團,便知發生了何事,他拍拍大福的肩頭,自以為然地笑道:“好小子,長大了嘛!”大福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不敢迴答常知衍,甚至不敢直視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隻訕訕地扯了扯嘴角後,便倉皇逃離。往常河邊蹲滿了浣洗衣物的士卒,今日時辰尚早,他蹲在河邊,用力地搓洗著褻褲上的泥濘,腦袋裏滿當當地塞著常庭晚的剪影,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時無刻不在牽扯著自己心裏的那根弦,似是隻輕輕一觸,便可引雷霆轟鳴。他居然對矜貴的小世子生出了非分之想,還是不能為世人所容的癡心妄想。他沾著冷水的手用力地拍打了兩下臉頰,直至雙頰傳來火辣辣的陣痛,整個人才冷靜下來。“大福?”身後猛地傳來熟悉的聲音,猶如夢中陣陣或溫柔或急切的唿喚聲,大福喉嚨發緊,耳廓驀地紅了起來。“你一大早跑這兒來作甚?如何還自己洗衣裳?營中不是有雜役嗎?”常庭晚的一連串發問,讓本就緊張的大福愈發局促起來,“不妨事,我自己來便好,左右之前也不曾假借他們。”,他這倒是說的大實話,誰敢把自己藏著秘密的褻褲丟給旁人呐?“哦。”常庭晚淡淡地應了一聲,餘光中瞥見他被冰涼河水浸得紅腫的手,想起昨日夜裏做夢時,大福說過的那句“你的手生得真好看。”他心頭一哽,登時麵色便有些不自然。原本安靜祥和的氣氛,因倆人心思各異而變得尷尬,好在起床的號角聲及時響起,不多時,士卒們陸陸續續出營洗漱,將這抹清晨的窘迫衝散。往後,看似再尋常不過的相處隱隱變了味,但誰也沒有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更不知這默契的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不久後,謝見君又收到一封家書,信中好大兒通篇誇讚了小世子著手成春,能醫白骨活死人的醫術。饒是做阿爹的人再遲鈍,也能從過往的書信中咂摸出點不對勁,奈何兒子在外,父令有所不受,他在書房中幹坐了大半宿,決計還是隨少年心意而去。崇明十七年,北辰在邊境集結了數十萬大軍,意圖攻占楚江十三州。彼時,因出色的軍事謀略,以及運籌帷幄的領軍才能,一躍成為常知衍身邊得力將領的謝瑭,奉命帶兵前來此地換防,遭遇敵軍前後夾擊,正值腹背受敵之時,被困於淩雲崖。數日的膠著戰況已然耗盡了士兵們的士氣,大夥兒望著茫茫深不見底的山崖,心中一片悲涼。“謝小將軍,屬下方才去清點幹糧,發現餘下的糧草撐不了幾天了,如若再突破不了重圍,不出三日,咱都得死在淩雲崖。”副將躬身上前,朝打昨日起就坐在山崖邊上一直默不吭聲的謝瑭說道。謝瑭麵色凝重,他何嚐不知今日險境?隻是派出去的送信之人遲遲沒有消息,久到所有人都默認他們再不會等來援軍,“別慌。”他溫聲安撫著焦躁的眾人。身為一軍主帥,如果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就等同於將自己,與一起帶過來的士卒們,活生生送到敵軍手上,任人宰割。這點淺薄的道理,他還是懂的,更何況,他還得迴去見常庭晚呢。“去清點人數,把糧草都分下去,告訴大夥兒,今夜突圍,都給我吃飽了!”副將領了軍令,當即便帶人前去安排。入夜,簌簌寒風在山崖間迴蕩,好似惡鬼嘶鳴。金戈相撞的刺耳聲響撕破了淩雲崖最後一抹平靜,伴隨著衝鋒的呐喊,成片的箭雨從山穀兩側襲來,將士們一個個血眼猩紅,隻恨不得能分出三頭六臂,以此來抵抗敵軍壓倒式的侵襲。沒有人會在這場幾乎沒有任何勝率的戰役中退縮,他們身後是楚江十三州,今日若守不住淩雲崖,他日北辰的鐵騎便會踏上熹和的國土,鋒利的長刀利箭會毫不猶疑地揮向弱小的百姓。謝瑭身披銀甲,手握紅纓長槍,在鐵盾般的敵軍鐵騎之間來迴衝殺,所過之處,哀嚎聲遍野。他縱馬踏在屍山血海中,凜凜威風,令北辰眾將士畏之如虎,不得近身。但這場數量上懸殊極大的廝殺無異是艱難的,即便他以身敵百軍,也擋不住麵前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倒在血泊之中。絕望的嘶鳴聲裹挾著作嘔的腥風彌漫開來,沉重到足以撼動整個地麵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標識著常家軍的旌旗迎風飄揚,給窮途末路的士兵們帶來了一線生機。鈺“是常將軍!常將軍來救我們了!”眾人齊聲高唿。“來得也太晚了吧!”謝瑭持長槍劈開朝自己衝上來的鐵騎,往地上啐了口血沫。他實在累極了,支撐著狠狠紮進土裏的長槍,才能勉強站穩身形。眼瞅著常知衍的到來,讓原本處於劣勢的眾將士逆風翻盤,謝瑭終於鬆了口氣,忽而身前一陣劇痛,他被沒入胸口的一支穿雲箭,當眾掀翻在地。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還剩最後一章大福的番外~~第280章 番外二大片大片的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 他仰麵躺在荒涼泥濘的土地上,眼前一片模糊。銀甲下的白衣不知被割破了多少道口子,混著泥沙的赭紅鮮血不住地往外湧出, 暈染了白衣,他輕咳了兩聲,胸前被利箭洞穿的傷口,隨著起伏的唿吸被撕裂開來, 似是身體裏的那一丁點溫暖都透過縫隙,慢慢消散。他實在太疼了,整個人仿若陷入冰窟之中, 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連像樣的聲音都擠不出來,乃至於常庭晚翻身下馬, 撲倒他麵前時, 謝瑭隻是扯了扯嘴角,艱難地扯起一道安撫的笑。“你知道我醫術是極好的,治你這點破皮的箭傷,根本不在話下, 謝瑭, 你要是敢閉眼,我就、我就一針紮死你!”常庭晚將他從地上撈起來, 抱進懷裏。那雙被誇讚生得好看的手, 因著日夜兼程地奔波, 此時已經被粗糙的韁繩磨得全是血泡,即便如此, 他仍是緊捂住他身前的傷口, 企圖用單薄的掌心阻遏洶湧而出的血。然無濟於事, 血越湧越多,鋒利的箭鏃撕扯著筋骨,謝瑭連輕微的喘息都疼得戰栗,他猛地嗆出一大口血沫,“你不能這麽霸道,我太累了,你得、你得容我歇一歇。”“不行!”常庭晚眼淚掉得極兇,他那般矜傲端雅之人,此時也不管不顧地跪在滿是血汙的泥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懷中之人原本盛滿碎金的雙眸中,光亮一點點消失,直至完全閉闔。謝瑭再醒來,人已經躺在營帳中,胸前的利箭被取出,傷口被仔仔細細地包紮好。他口渴得厲害,隱約瞧著床邊一處模糊的身影,便輕點了兩下床板,聲音喑啞著開口,“水、水、”常庭晚心裏記掛著事兒,本就沒睡熟,聞言猛地跳起身來,險些將榻上之人嚇一大跳,反應過來是謝瑭醒了,還要喝水,他忙不迭撲在案桌前,匆匆倒了一盞熱茶。因著謝瑭的箭傷是他醫治的,截斷了箭杆,燒得發紅的小刀慢慢剖開傷口附近的皮肉,他一路屏息凝神,咬著牙關將箭鏃取出來,到這會兒雙手還在微微發抖,連杯盞都拿不穩當。重新迴到病榻前,他濡濕了棉帛,沾了沾謝瑭幹裂蒼白的唇瓣,“你稍稍委屈些,過兩日待傷口長好了便可正常吃喝。”大福極其輕微地頷首,眸光落在他身前的衣裳,見小世子還穿著那日髒兮兮的舊衣,混著泥汙的地方覆蓋了新的血漬,大抵是被自己取箭時濺上的吧,他如是想到,下意識去撫他的衣袂。“你別亂動!”常庭晚被驚得一顫,趕忙丟下手的茶盞,去查看大福的傷勢,不出意外,傷口處又湧了汩汩鮮血。“受傷還這麽不老實,你當真要把這勳章帶迴去給你阿爹和爹爹瞧瞧?”他一時氣急,語氣也沒有那麽和善。大福挨了訓,難為情地笑了笑,“弄髒你衣裳了,你不是最討厭這些東西了嘛?”常庭晚抿嘴不言,扶著他安安穩穩地躺好後,才開口問他疼不疼。“你給我吹吹,我就不疼了。”大福故作輕鬆地促狹道,微彎的眉眼噙滿了狡黠。原以為隻是自己一句戲言,天生矜貴的小世子怎肯幹這種無聊的事情?哪知常庭晚猶疑片刻,當真俯下身去,親了親他胸口的傷痕。被親吻過的地方忽而燃起一片滾燙,猶如燎原,迅速蔓延整個荒野,大福的笑意僵在臉上,隻覺得那滾滾熱潮連理智都一並給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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